可偏偏这几日,郡王也不知道哪里的气不顺,早上自己就起了,然后散着一头黑鸦鸦的头发,闭着眼睛,四平八稳往镜子前面一座,接着竟直接点了宝鸦的名字,让她来梳头,全然把拿着犀梳的太子给无视了,最后还做出一副要运使叩齿吞津法的架势来,摆明了拒绝交谈,但这可把宝鸦给喊懵了。
偏偏先太子也不动气,反而是极温和地笑了一下,问:“你便是宝鸦?”
宝鸦战战兢兢地答了是,先太子便“哦”了一声,仍笑意妍妍地递过来那把犀角梳,说道:“那你便去给郡王梳头吧。”然后便维持着这个笑容瞧着宝鸦战战兢兢地接过梳子,又战战兢兢地摸上郡王的头发。
是,先太子是不曾罚她,也没有为难她,但却实再叫她想往地里缩呀,那笑得……从头到尾嘴唇边上的弧度都没有变过一厘,她只见过烧给死人的纸糊人这样笑哩,这样一想,先太子可不就是……呀!要死要死,不要命了,可不敢想这个。
这姑娘一连几日里浮想联翩得自己吓自己,今日更是,宝鸦看到那顶用细金丝缠出的步摇冠就觉得为难,那金丝也忒细了!
金子本身就软,郡王的头发还那么多,她怕冠不住,于是便把发髻束得紧了些,但也不知是不是叫太子盯得太紧张,她束得实在有些紧过头了。
宝鸦是紧张得没发觉,谢奕瑕是觉着紧了,但还打断牙往肚子里咽,谢怀璧还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哪里肯开口叫拆了重梳,那不是自己跌自己面子?
于是就硬是顶着发紧的头皮出门了,可在船上睡着后,睡梦里就想不到那么多了,不自觉地把头发拽松了,然后果然,这顶步摇冠就冠不住头发了,摔下来在船板上一砸,四分五裂。
谢奕瑕瞪着船板上滚得四散的珠子,只可惜这些珠子太不解人意了些,竟然不会自己把自己修好。
突然,他伸手在脸上一摸,一看,手上竟沾着些水渍。
同船几人也咦声望天,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上聚了些阴云,风一起,细蒙蒙的雨丝就飘飘忽忽地被吹了下来,几人挠挠头,觉得今天实在有点不那么顺,与其接着淋雨,还不若回去,到温泉宫泡一泡,反正今日是上巳,按着旧俗要沐浴兰汤。
谢奕瑕也不反对,他有甚么好反对的?他那本来就不多的游性早就被全败没了,往后一躺,枕着手臂,重新倒回了船头。
于是舟子得了吩咐,撑起桨,把船头一拨,那小舟就在河心里慢悠悠调了个头。
春日里本就潮波淼淼,江平水阔,这舟小,谢奕瑕躺在船头,离水面更是十分得近,如同就枕在水上一般,小舟随着水波的起伏荡着晃着,一下一下地,而船头上崩散的珠玉碎金就随着小船的起伏滚着撞着,轱辘轱辘地,在那曲曲娆娆、蜿蜒逶迤在船板上漫散了一地的乌丝里,彩光陆离,晶艳流漫。
曲江园里宫殿景致都是依着水修筑的,在临岸宫室的地方,连连有几座高桥、亭桥直接飞架在水上,桥上有结伴的女郎们瞧见归来的小船,嬉笑着往船上投芍药,一朵朵俏丽含羞的芍药落下来,有的落在水里,有的落在船上。
此时江上细雨,腾起了一层濛濛的烟波,小舟就在这若隐若现的雨雾烟波里,迎着细若银毫的雨丝和落花,穿过一座又一座的飞桥。
在经过最后一道亭桥的时候,亭上挂着斑竹帘后伸出一只手来,那手极白,在春阴靡靡、淫雨霏霏的灰白天色下,白得如同深冬未消的雪,那极白的手指拈着一支极红的花,扔了下来。
花跌在了船头。
船没入了桥影。
※ ※ ※
岸边之前游船的人都因着有雨而陆陆续续回来了,但好在雨也不大,一个个只是衣发微湿,最狼狈的只有散了发冠的谢奕瑕了。
谢奕瑕从船上站起身,头发里的珠翠噼里啪啦地往下滚,他也不理,把厚重的头发撩起来挂在臂弯里,那丰厚潮湿的长发曼鬋既黑且艳,仿佛上等药墨涂出来的一样,淌出一种动人心神的妖冶鸦光。
他搭着人上了岸,摇摇晃晃地才踩上地面,一朵被雨丝打湿后粘在头发上的花就“啪嗒”一下落到了手臂里。
竟是一朵牡丹“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上巳节从来都是赠芍药传情,哪家女郎这样奔放,直接投牡丹呀?
虽然芍药花期在四月,此时还不到时候,但那微吐颜色,娇怯怯如新妆可怜,妍妍含羞的情态,不正合了上巳节小儿女的传情的意味吗?
反倒牡丹是应季了,但那花势之盛之大,用来传情也太过骇人了,而这只无上红更是开得艳极,光同翕赩,花面盈尺,丰肉腻理,重楼巍然,顿比得一众人手里捧着的半开芍药花态怯缩,没了颜色。
有识花的当即认出这牡丹正是叫做无上红的品种,据说是一个蜀僧所培,因是佛花,且红无出其右者,故叫做无上红,只是但凡是花,总难免一朵里色有深浅,减了品相,但这只无上红却内外一色浑似丹浆,猩艳欲流,乃是上上之色,天香一品,可堪称魁。
只是还不及赞叹花品,就瞧见拿着花的主儿磨着牙冷笑了一声,招手就不客气地从一人也不熟,只是抬眼见着人手里端着一只小酒瓶,就直接伸手就拿来了,然后翻手把半瓶浑稠的蜜酒往花上一倒,浇得花上淋淋漓漓地往下滴着,接着一嘴下去,给那朵花态丰肉的牡丹上咬缺了一口,把众人看得愕然。
他就站在这那儿撩着头发,把着酒和牡丹,两口花搭一口酒,囫囵地嚼,那架势,像是生吃了什么人一样,被嚼烂的花瓣淌出花汁,染得唇上如积妖血。
不到一会儿,花就给他咬得七零八落,然后他就把剩下那可怜兮兮的花杆子一丢,踩着木屐,走了。
众人只愣了片刻,然后呼哨声就一下子炸响了,若是那些老学究可能还要批几句“披发蓬头,有伤礼教,无君无父”什么的,可这里围着的都是年轻又清贵的儿郎女郎,最是把离经叛道奉为第一风流,怎能不起哄,有胆大地还唱起《溱洧》,热闹得天都掀了。
※ ※ ※
亭桥上,席间奏乐的琵琶女因为之前岸上的喧闹而暂且停了拨弹,直到声音渐稀了,才重新转轴拨弦。
“等等。”
坐在最上首的贵人却忽然开口。
贵人姿态慵懒地斜坐在竹帘边,他眯着眼睛透过竹帘的间隙望着远处,似乎心情很好,所以声音里也带着一点浅吟低笑的况味。
“不要换曲,就之前那首,再弹一次罢。”
于是乐伶称是,低眉抱琴,续续而弹,曼柔婉转的乐音又在帘内飘起。
“可怜谁家妇,缘流洗素足。”
『是谁家可爱的女郎呀,在溪水边洗着雪足。』
“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像是云里的月亮呀,遥不可得。』
“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
『是谁家可爱的郎君呀,顺着溪流乘坐小船。』
“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
『若要问我的心意如何?』
『月亮已经……向着云中落下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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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上红是在毫州牡丹史里看到的品种,最后的诗是谢灵运的东阳溪中赠答二首,很有名的情诗,被李白推崇至深,各种用典致敬,越女词就是借鉴这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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