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的最后,是一双冰冷的唇瓣贴上了他的耳尖,温软又亲昵的低喃随着气流吐入耳蜗。
“白月奴。”
醒来的时候,依旧还是在法会上,香火袅袅,经声不绝,而那个不算短的梦,在延英嘴里,也只是谢奕瑕闭了闭眼的功夫。
梦死得生,梦凶得吉。
梦里死了反而会得生,梦里遇到凶险反而会得到吉利。
难不成谢怀璧还会死而复生吗……谢奕瑕想了想,觉得封建迷信要不得。
谢奕瑕立在窗边上,从这里可以遥遥地看见西清山山脉的轮廓,皇陵就在西清山山脚下。
薄暮轻烟,沉日西隐,归鸟的剪影远去在血色浓重的云霭之中,晦涩而昏暗的残影里,群岚与苍穹之间最后的一剪红光烧落成灰烬,没去了。
※ ※ ※
这是一间石制的地宫。
顶上有金墨银粉所画的星辰日月,飞鹤祥云,地上凿刻了水道汇聚,山脉交错,四壁更描画有仙人乐舞、群臣晋见,四周灯火煌煌,不计其数的金银书画、玉带绫罗、刀弓剑戟堆置在宝箱中,数张的桌案上摆着各式玉盘珍馐、金樽清酒,还有花样繁多的棋牌壶矢,似待谁来赴宴欢饮。
而宫室正中的圆台上,安放着一樽青铜棺椁。
玄宫之中,寂然无声,连时间也仿佛停滞了,想要凝固住这冰冷的奢华,只有长燃不熄的灯火,明明灭灭。
突然,“砰”得一声,沉闷的响动从铜棺中传出,让人惊疑究竟是幻觉,抑或是此间主人去而复返死而复生。
紧接着,伴着一阵长久的令人牙齿发酸的窸窣摩擦声,棺盖被缓缓、缓缓地推开了。
一只手从棺中伸了出来,修长合度,指节分明,却苍白得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见手背上微微隆起的淡青紫色的细小血管。
那只手顺着棺壁摸索了一下,轻飘飘地搭在了棺沿之上。
※ ※ ※
隔日一早,安国寺山门外,皇帝与众臣按着原定的时间出发。
仪仗打出,仪卫骑马护在两侧,队伍前头先是皇帝的玉辂,然后是亲王象辂,世子金辂,再后头才是普通车架,其中又要分个三六九等。
昨天周玄就和谢奕瑕约好两人去蹭谢怀徽的豪华金辂,谢奕瑕踩着榻梯进了车,却见车里坐着谢怀徽,并不见周玄,问道:“阿玄人呢?”
谢怀徽答:“好像长公主要嘱咐他点儿事,还没来呢,他亲娘的车不呆,非要来蹭我的。”
话还没说完,周玄就打外头翻了上来:“我倒是想呆我娘也不让啊,她嫌弃我杵那儿打扰她谈情说爱,”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卷簿子冲谢奕瑕挥了挥,“你知道这是什么的吧?”
应寿长公主的驸马当初养外室给逮着儿了,长公主把他一剑捅死后就没再嫁过,公主府里到现在已经养了七八十个面首姬妾,没错,长公主她男女皆可开放得很,但就这数量还是没算搁她外头的情人。
那簿子呢,谢奕瑕也知道的很。
盖因这两年,长公主的头等大事就这个十六岁的男孩就差不多该由家长安排着晓事了,结果谢奕瑕,她弟弟这唯一的儿子,先是爹死守三年,然后才出孝先帝又要不行了,哪儿能给他找姑娘晓事呢?先帝熬了一年没挺过去,谢奕瑕这就二十了,二十也不算太晚,正好可以通房娶妻纳妾一条龙,但在第一步就卡住了,一卡又三年,活生生拖到了二十有三,至今还没“知”过人事。
长公主觉着弟弟没了,侄子自己得照看一二的,她精挑细选送了两个美婢送去,结果谢奕瑕给原封不动送回来了,长公主也没多想,以为是不对侄子口味,就又换了两个风格不一样的,还给送回来了,两三次一来,她就觉得不对了,这侄子对男女事别是有什么误会吧?遂让自己面首带着避火图来给他上生理课,又将自己府上最漂亮的姑娘送来了。
那姑娘的确是漂亮,小仙女儿似的,看得出长公主是下了大决心忍痛割爱的。
但你问谢奕瑕感不感动,他真的不敢动这姑娘才十六啊???此处应该痛斥万恶的封建社会,这正值妙龄的姑娘都没有超过十八,成熟点的都给人当老婆当妈,他总不能和长公主说“姑母您别整了,侄子喜欢人妻”吧?
于是那天,谢奕瑕痛定思痛,狠下决心给长公主去了一封信,深刻阐明他内心真的毫无波动的主旨。
谢奕瑕痛苦地捂住额头,冲周玄说:“怎么还没完啊……”
周玄一拍他肩膀,慷慨激扬道:“兄弟,这次不一样了,我娘回去思索过了,她说,既然你对女人没兴趣也不要紧,她不强迫你,但是你这么老当个童子鸡不是事儿啊,这让她怎么对得起舅舅呢?所以她特意让人寻摸过了,这书前半本,乃是京里清白人家的公子,身家是低了点儿,但是他们肯定不敢违逆你是不是?不过你要真的……那高门里的公子你也都认识,不是不能想办法的,而后半本,都是楼里班子里有名的,你不要管身价,看上谁就谁,如果对哪家私养的伶人感兴趣,也可以说嘛,总而言之,言而简之,我娘的意思是只要你看上谁都行,就走大道上,瞧了哪个顺眼都可以直接绑回去,有事她给你摆平了。”
第8章 07
“来,我来给你念念,”说着周玄就翻开一页,清了清嗓子,颂念起来,“这一个,魏致已,工部司务,壬辰科同进士,二十有六,家贫未娶……”
谢怀徽比谢奕瑕还积极,当即凑过来扒拉开周玄看边上的小像,品评道:“我瞧瞧,这个嘛,长的也太普通了吧?穷酸气太重,且看看后头,翻页翻页。”
周玄又翻过一页,念:“柳贺,柳学士的内侄,二十有九,丧偶……这个不行,勾栏院子里的常客,听说他逛窑子很不讲究,谁知道有没有什么病症?”
谢怀徽嫌他慢,自己上手来翻:“哎这个这个,顾敛,建云县男的次子,左骁卫当值,八品校尉,年十九,未婚,身高七又四分一釐尺,性情磊落爽气,相貌堂堂,昂藏美仪,有膂力嘿嘿嘿……”
周玄看到这里也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样子:“这个好,临淮你考虑下,有膂力……”
膂力,泛说的就是腰力,旧唐书里说武后的男宠,就讲他“伟形神,有膂力”。
谢奕瑕忍无可忍,劈手夺过来那簿子扔到一边,恼羞成怒道:“我不需要!”
“哎!你别扔呀……”周玄在谢奕瑕的死亡视线下渐渐闭了嘴,最后哼哼唧唧了半天,小声嘟囔道,“那你好歹给我一句让我能和我娘交代的话啊。”
谢奕瑕和他相对无言了一刻钟,开始强行胡说:“……我这样的身份,要和人家,咳,总不能白睡人家吧?我出手还不能太低,我有这闲钱吗我?如果让姑母给我出钱,那我还有什么颜面?”
这是实话,谢奕瑕倒是不穷,就是花太多,不谈做一个纨绔所需的巨大花费,只一点,维护他那郡王府就要在花销里占个大头。
他那郡王府本是先帝赐给太子的别府,兴建时就照着亲王规格来,后来又多次扩建过,先帝虽然一贯看谢奕瑕不顺眼,但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是本着不想让别的儿子用了太子的东西,所以连这栋府邸带着太子的一应旧物从衣裳配饰到日常用具,从书画珍宝到章鸣宫那一园子牡丹花,甚至还有一辆玉辂,全赐给谢奕瑕了。
这林林总总能堆满数十座大山的东西,大部分都不合制,谢奕瑕不能用,就那府邸,也有一大半是要封着的,但是不能用归不能用,谢奕瑕还得花钱供着养着修整着,不能叫这些东西脏了乱了旧了坏了丢了。
可周玄有任务在身,并不愿意理解他,反痛斥道:“庸俗!钱就那么重要吗?”
谢奕瑕陈恳地点了点头。
周玄哽了一下,并不放弃:“那你先找一个体会一下,万一你体会过后觉得很值呢?万事都要尝试,你试过不好及时止损就行了。”
谢奕瑕沉吟了片刻,深沉道:“也行吧,但是我并不是一个随便将就的人,我的标准很高的。”
周玄一看有转机,立马说:“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