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平·傅闻紫殿深深处】伍
远远地,似乎能听到远处王公子弟在七夕饮宴上的笑语,乐声二十三根拨弹的弦丝中飘上天阙,灯彩陆离地映明夜空,只是这些都消融不了昆明池上湿凉的清冷光气。
今夜的昆明池依旧平如银镜,石鲸也安眠了,只有湖泊东西两岸的刘郎织女还彻夜不寐。
石匠将万种柔情凝固在情人的唇边,却只在眼中仅仅嵌刻下两枚磨圆的冷硬珠球。
他们千百年不改地隔水伫立着,隔尘含情微笑着,隔着昆明池中浩缈银汉的波影眼穿望断着。
无言脉脉,寂寂不语,宵河夜动。
殿中极静。
但也只静了片刻,就爆出一阵几要断气的呛咳,帘子里也蓦得探出一直苍白得如刚从地下挖出来的手臂,绷着骨节清瘦的五指胡乱地抓摸寻索,最后抓回了一只银制的小水壶。
谢奕瑕咬住壶嘴仰着颈子往下灌水,整个人狼狈地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晃了晃身子,又倒回床里,用一只手捂着口鼻虚喘着抽气吐换,直到心跳一下下平了下来,那只手才往边上滑了下去,挂在床边上,微曲五指耷拉着,从帘子缝隙里露出一截来。
那实在很白。
是一种丧魂失魄的白,但比一朵纯净的花与雪要白,比一片冰冷的月光与霜要白,比一具遗落荒野中无人收敛的尸骨要白,这是,一樽瓷器的白。
似玉、非玉、胜玉,被投入终日不熄的烈火中将所有颜色都烧干焚净,只留下近乎淡寡于无的苍白冷釉,那令人触手觉凉的胎体上错布着微不可见的碎纹,密密织织,细细碎碎,如蝉与蜻蛉的翼,是造化用工笔画到极致的白描线条,被剥去了烟火气后,在瓷中被永世凝固于支离溃裂前将碎而未碎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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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在不言中
第70章 63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并非无有道理,总之整个冬狝就在谢奕瑕每天哼哼唧唧的养病里养过去了,倒是有件事稍微值得一提,那只他从谢怀咎那儿带回来的狐狸,竟然一口气又上来了,下人也不知道谢奕瑕是个什么意思,也因他病着见不着,只好先找人医着,等谢奕瑕晓得之后也楞了一下,但是这狐狸都活过来了,他总不能再弄死了给谢怀璧做围脖吧?于是挠了挠头,就让人继续把狐狸养起来了,但还是因为伤得太重了,没熬过去,最终谢怀璧多了条狐狸样的风领。
除夕当夜的宫宴,谢怀璧就围着那只狐狸去了。
今年的除夕宴是自新帝改元后办的最大一次,毕竟是第三年,年年来打卡的皇亲国戚与文武重臣自不必说,另还有北边草原上几支胡人、南蛮几个大姓土族、西边与海外的番邦与属国都有正副使臣来得宴上,其人各做打扮,有如汉仪汉服,亦有做异域穿戴,其中贵重的亲王宗室、重臣、禁从、外邦大国来使得以坐在殿中,余人席位则置在两廊。
教坊乐部在临时搭的山楼彩棚里,上头最前一行人执柏板,中间是五十面琵琶,最后有箜篌两座,下面台座上先是一张二十五弦,次是高架大鼓二面,后置羯鼓两座在小桌上,最后是箫、笙、埙、篪、觱篥、龙笛、玉方响之类,而在两边则有杖鼓二百面相对而列。
至于山楼背后,就是诸如禁军仪卫与六部衙门的中层人员里一些得到宫宴名额的先进积极分子,坐在那处莫说宴会上的表演,就连乐者的正脸也见不着,只能听个响,但也算是莫大荣耀了。
等时辰到了,山楼上乐人齐齐以口舌啸作鸟啼,只闻半空若有百千禽鸟齐鸣,翔聚朝凤,此声一起,内外肃然,帝临殿中。
宫宴其实并不如寻常人所想尽是冷炙冷汤的花样子,也不会吃不饱,至少是不会让你饿的饥肠辘辘,因为从下午到夜里让你吃个五六、七八、三四十席,就是每样菜捯两筷子都尽够你吃了,只不过上菜饮酒皆有定数,不可随便为之。
众人把礼节走过一遍,如此就算是正式开宴,乐部以柏板击节歌板色,先一遍歌者击节独歌,歌讫,再一遍以笙箫和之,三遍,众乐齐举,则看盏侍者为皇帝斟御酒,待皇帝举杯饮酒,其人便举袖引唱:“绥御酒”
乐部起《倾杯》曲,殿上众人听得,举杯曰:“绥酒。”
殿上人饮后,殿外百官再举杯饮之,乐部起《破颠》,舞者旋《三台》。
如此,第一盏御酒饮毕。
此时每张桌案上已放好数盘叠了十来层的糕饼塔,绳扎的整只乳猪鸡鹅兔等熟肉和料碟,以及插摆出几层花样子的鲜果鲜花,只是这些尽不是让吃的,而是用来增香添色的看盘。
第二盏御酒仪如前,歌舞如前。
第三盏御酒,献百戏杂耍,此时御宴酒赐三盏,方撤看盘,上菜。
其后也尽以行御酒为号,每行一盏,献不同乐舞百戏、相扑击球,同时撤换不同菜品以佐酒,有驼峰角子、索粉、白肉胡饼、太平毕罗干饭、子骨头、天花饼、缕肉羹、假鼋鱼、炙金肠、假沙鱼、独下馒头、肚羹等等等等,除此之外,则不可随意用酒,只可用浆饮香水,亦是防止有人酒后御前失仪。
御宴规格越高,行酒盏数越多,有九盏、十五盏、二十一盏,譬如先帝五十大寿那年,行的就是四十五盏御宴。
这等御宴,可能在第一二次来“沐浴皇恩”的人眼里这些东西都能把眼睛看花,但是如谢奕瑕那般,也就刚在谢怀璧那儿拜山头的时候震惊过一两回,后来时日一长,这些都是按制按仪,他已经看得能背下来了!
反正谢奕瑕是闲得长草,往年宫宴他和几个“狐朋狗友”坐得近,还能交头接耳,今年他倒好,又得跟着谢怀璧坐,座次是蹭蹭蹭往前窜,附近人都是清一色高贵端庄地欣赏看了百八十遍的节目表演,所以谢奕瑕也只能搁那儿面含微笑地正襟危坐,其实在桌子底下已经是无聊到掰手指玩了。
等把自己手指掰完,谢奕瑕不动声色环顾了一下四周,手俏摸摸地往边上爬。
有另一只手钻进袖子底下,谢怀璧能发觉,但他没搭理人。
于是他很快就感觉到,袖子底下,那只手拽了两下没拽动后,停了一会儿,然后蜷起中指和无名指,缠缠牵牵地勾住他的手指,食指立着,指甲尖儿点在掌心里软绵绵地点点划划起来。
“今日何日兮”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谢怀璧当然辩得出来自家小孩是在歪怪他害得人坐在这里发呆,没等人写完,他把手抽出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谢奕瑕不可置信地手一停,然后气呼呼地把手翻上来要拍回去。
结果谢怀璧像手上长眼睛似的,还不等谢奕瑕手落下来就一把攥住了人腕子压在袖里。
谢奕瑕平白给人打一下,心里觉得跟亏了一个亿似的,那边上头又开始喊赐酒,他只好暂时偃旗息鼓,抽出手举了酒杯,一边端起营业微笑一边不着痕迹地用眼睛扎人,只等着马上再报复回来。
谢怀璧头都不转,慢条斯理把杯子一放,又迅雷不及掩耳般一把将人手压住,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又发嗲。”
谢奕瑕都委屈死了,他挣了两下没挣掉。
“还嗲?”谢怀璧侧过眼,微微抬颌看来,眼神十分平淡,淡得能让人感觉到一点点发憷。
掌心里那只手绵软又热融融,像只窝进手里挨蹭着讨食的鸟儿。
娇里娇气的,掐一指头都能唧出汁来。
只要捏的重一点,就似能把里头埋着的葱段般脆生生细伶伶的骨头掐下一截来……
他的手指捏在青年的手腕上,拇指指腹仅隔着一层皮摁在凸起的骨节上,缓缓地、轻柔柔地摩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