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咎应了一声,腰背笔直地跪去床榻前。
庄帝道:“你心思也聪明,朕该教你的都教了,这几月,你做的不错,以后也,由你做主……”庄帝停下来,吃力地喘息了一阵,“朕知你小时候吃过苦,心里有怨……”
谢怀咎听了,立刻叩下`身,口称不敢。
庄帝却恍若未闻,继续道:“朕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但以后你既然做皇帝,就要在皇帝的位子上想你该想的,干你该干的,亲正人,行正事,闻正言。”
庄帝把“正”字咬得很重,谢怀咎按在地上的手紧了紧,沉默着应诺。
庄帝转过脸,眼神有些复杂地在他低着头上绕了一圈,又看向大臣中,道:“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讬,当各秉忠良,一心一德,仍如朕在位之时,共相辅弼。朕之诸子,俱已封王,其需各镇封地,不必回京致祭。”
众臣拜应。
庄帝喘息着,好一会儿才又强振精神摸勉强动了动手指,碰了下应寿公主的脸,轻轻笑了笑道:“元娘,别哭,你是朕最尊贵公主,朕……朕,对不起皇后,也没有照顾好太子,所以你要好好的,要连着他们的份儿一起,要过得开心、如意……”
庄帝忽然猛烈地咳了起来,应寿公主泪流满面,手忙脚乱地一边擦泪一边握着庄帝的手,哽咽着不停点头。
庄帝的眼神又回转到谢怀咎身上,缓缓道:“老七,你与兄弟之间,同气至亲,实为一体,尤当诚心友爱,你要好好待你大姐,不可轻慢她,也要照顾你侄子,万不可……让太子失了子孙供奉。”
说尽了这些话,他松了身子靠倒在枕上,鼻翼翕动着,过了一会,庄帝嘴里轻声念道:“朕蒙皇考景宗成皇帝覆载隆恩,付畀神器,临御天下。今朕年届七旬,在位四十一年,勤求治理,抚育蒸黎,无一事不竭其周详,无一时不深其祗敬……”庄帝说着一生功过,脸色已经愈发难看,好几次中断又续,“……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韩王皇七子怀咎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兼愿中外文武臣僚,各勤厥职。朕身后、尔等若能德成郅治、朕亦欣然安逝。丧服仍依旧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待庄帝说完,左相即捧了录写好的遗诏来,展与庄帝看,看罢,庄帝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道:“盖印吧。”
庄帝长长喘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脸色青白起来,只有时不时还微弱起伏的胸`部证明着他还活着。
忽然,庄帝猛一睁眼,伸出手来胡乱地挥招,嘶哑地喊道:“长生呢?长生!长生来了没有?让长生来!快让长生来!”
众人一怔,起先以为皇帝是糊涂了,还是应寿公主第一个反应过来,“长生”是先太子的乳名,只是自太子大后,庄帝已经很久不叫了。
她忙握住庄帝的手,泣不成声道:“父皇……父皇,三郎已经,他已经……已经……”
庄帝却只是牢牢抓着她,期冀地死死盯着人,说:“元娘,元娘,长生呢?你快叫长生过来!”半晌得不到回答,他又挥开人,手在半空里乱舞,“让长生来见我!叫他来见我!你们敢抗旨!为什么不叫长生来!滚!滚!你们都滚!大胆!滚出去!都滚啊!”
听着庄帝的呵斥声,一干人等跪在地上,面面相觑,最后为了怕庄帝更加激动,只好慢慢地退出了大殿,站去殿外。
第49章 48
幽咽风声在高台上的长廊里回响呼啸着,众人皆表现出凄然面色,静默无语中各怀心思。
片刻,应寿公主拭干了脸上的泪,深呼了一口气,眼神忽而一凝,沉声向身边內侍吩咐道:“你去取来先太子衣物,”她视线转向谢奕瑕脸上,停了一停,缓缓道,“服侍临淮郡王换上。”
谢奕瑕当场呆住了。
众人哗然,右相卢希道上前一步,质问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应寿公主不为所动,冷然道:“父皇危在旦夕,只想见三郎一面,如今只有临淮与三郎生得最像。”
卢希道眉头一拧,说:“公主一片孝心,然太子衣物如何能使他人穿了,坏了规矩事小,就只怕有乱储之嫌!”
定国公听了,眼神一动,欲争道:“右相慎言!汝岂知……”
“够了!”
应寿公主紧紧抿着唇,脸颊死死绷着,她环视四周,目光如电,一字一句道:“我不管你们在想什么,本宫不能让父皇带着遗憾走,遗诏已下,皇位自由七郎继了,”说完,她转头盯着谢怀咎的眼睛,平静问道,“现在,七郎,大姐问你,你愿不愿意让父皇全了最后心愿?”
※ ※ ※
承和宫的宫门被推开了一小条,谢奕瑕披戴着太子的纹龙玄衣、衔珠龙冠,一个人从门缝里脚步踟躇地挤了进来,宫人都不敢看他,忙低头跪倒。
谢奕瑕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终究是缓缓往前去,撩开帘子一进内殿,急的打转的冯何庸看到他一愣,然后立刻意识到了,他快步走了过来,马上挥手让所有宫人都退到外殿的偏室里,然后对谢奕瑕说道:“郡王,您……您,您快跟老奴来。”
内殿燃着香炉,但依旧盖不去浓重腥苦的浊气。
庄帝伏在床上,像要断气般地剧烈咳喘着,他面如金纸,几乎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了。
冯何庸在后头轻轻推了谢奕瑕一把,谢奕瑕一步一步,如踏针毡地走到床边,缓缓跪坐了下去,他还没来及伸手,庄帝就一把抓住他,一双眼睛瞪得很大,颤声道:“长生,是你吗长生?”
谢奕瑕不敢去答,但是此刻庄帝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他用那双无焦的眼睛看着虚空中,笑起来:“梓童,梓童你快看,是长生,是我们的长生,朕没食言,长生是太子,朕的江山都是留给他的,”庄帝说着又牢牢拉着谢奕瑕,盯着他郑重嘱咐道,“长生,朕把皇位传给你!”
谢奕瑕脸色一瞬间煞白起来,只感觉太阳穴那里猛得拽紧,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这句话若是让别人听到了,几乎就等于是要他的命!
谢奕瑕下意识地往外挣手,但是庄帝此刻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接着下一刻,谢奕瑕忽然想到什么,猛得一抬头,看向冯何庸。
冯何庸低着头,什么动静都没有,像个木头人一样。
谢奕瑕定定地看了冯何庸一会儿,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眼神,神色有些恍惚地继续听着庄帝一句句悉心嘱咐太子的事宜。
庄帝的呼吸渐渐弱了下去,手却死死的抓着谢奕瑕,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抠进肉里,他坚定地看着谢奕瑕,缓缓咧开了嘴,有一丝血沫从嘴角里淌出,庄帝的脸上露出了快慰的笑容,却因为濒死而扭曲的可怖诡异。
“长生,朕的江山,是你的,你会是,是这、天下之……主……”
庄帝力竭嘶哑的声音回响在昏暗高深的宫殿里,每说一字就好像被恶狠狠扯住了心脏用力攥拧一下般痛苦地喘息着,要呕出一口命去。
庄帝的眼睛渐渐失了光,他手一松,搭在了床榻上。
谢奕瑕的手却还维持着之前样子悬着,他背后浮起一层寒意,才发现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他抿着唇,拎着心,一点一点把手往庄帝歪着的头那伸去。
在离鼻底还有一寸多的距离时,谢奕瑕的手顿了顿,在他要继续往前伸手的时候,庄帝又一次睁开了眼!
那双灰黯而浑浊的眼好像在那一瞬间凌厉非常,冰冷而平静地看着他。
谢奕瑕的手一抖,僵在半空。
但这一眼已经耗空了他全部的力气,庄帝的眼皮又重新搭了下来,在半阖的眼皮间,瞳仁慢慢地散开,最后,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微微蠕动着发出如几乎不能耳闻的气音。
然后像是魂魄被彻底抽干了一样,庄帝彻底没了声息,一动不动了。
谢奕瑕木然地把手往前送了送,去探庄帝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