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孝经中曾子问孔子的话,孔子的答案是君王诸侯即使是无道者,但是如果有诤臣,就可以避免“失天下”、“亡家国”,士有谏诤的朋友,自身就不会损誉,父有劝谏的儿子,自身就不会陷入不义。所以遇到不当的时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所以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庄帝半眯着眼睛,不善而冰冷地审视着谢奕瑕,有趣的是,在谢奕瑕的身上,他看不到那种对于帝王发自内心与根深蒂固的敬畏,这个才半大的少年,一直住在太子庇护下沉默而温顺得几乎让人意识不到存在感的孩子,所畏惧的,竟然仅仅是作为皇帝的他,凌驾于上能决定自己生死的人,而不是帝王的本身,所以才能冷静地和他说出不死君难这样的话来。

“朕知道,你不是个蠢人,不然你父亲也不会喜欢你,”庄帝嗤笑了一声,语气里有着说不出地讽刺意味,“只是朕没有想到,朕还是小看了你,即使是这样的境遇下,你也很冷静,七天,你在太子的灵堂上,倒是把思绪理得很清,你只是不想死罢了。”

谢奕瑕无声地垂下眼,良久才很轻很轻地,如叹息一般地说道:“圣人,谁不想活呢?谁又想死呢?”

他抬起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庄帝。

庄帝亦看着他,眼神如同无波的潭水,在看不清的深处涌动着暗藏的漩涡。

“是,没什么不好,你想要活下去,你的心就要够冷够硬,”庄帝把眼神投向窗外飞翘的金色檐角,他看向露出的一角天空,“从前小的时候,朕的愿望是当皇兄的将军,为父皇和皇兄保卫河山,后皇兄……作乱,朕领兵诛杀了他,‘请’先帝立朕为太子,由朕监国,太后的娘家,是朕下令诛族的,皇后去的时候,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但是还死死拽着朕的手,朕一遍遍的和皇后保证,我们的三郎,会是太子,会是皇帝,朕的江山会是他的,可是皇后就是不肯松手,最后朕才听清了,皇后说的是,她不求这个,只要三郎能平安活着,看,朕的梓童都不相信朕的保证,有的时候朕也会问自己,如果太子不是这么优秀,那么朕还会让他继续当太子吗?”

宫室内的光线渐渐亮了起来,柔和而朦胧的晨光中,微尘浮动。

庄帝看着谢奕瑕,这个与他病亡的儿子相似又不似的孙子是那样的年轻,墨般的黑发乌浓丰厚,白皙的皮肤如细瓷透着莹润的光,长而亮的眼睛黑白分明,即使是生麻的缟衣也不会减少那样鲜妍而蓬勃的朝气,真正的风华正茂的年纪。

让人格外能意识到飞光无情,庄帝不禁想起,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是这样的吗?而他自己那个年纪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呢?韶光荏苒……韶光荏苒……

“不会,朕不会,”苍老的君王死死闭着眼,连额头的青筋都绽了出来,下一刻,庄帝一把攥住了写着太子之柩的铭旌,力道大得手都在发抖,他睁开了眼,仔仔细细看着铭旌上的字,轻而恍惚地念着,“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老骨本恃尔,尔乃不及收……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但庄帝的失态只是一瞬间,他重新又看了一眼铭旌,然后松开了,他把那只发颤的手背在身后,闭了闭眼,绷着下巴,昂首缓缓说道:“你说的对,君王是社稷的君王,”他一字一字说得很郑重,也不知道是讲给谁听,“朕是社稷之君,是社稷之主。”

再次睁眼的时候,庄帝又重新成为了那个无坚不摧的君王,他冷冷道:“记住,太子是为高勃国所害,朕不日将令大军征讨高勃,你再住在宫里是不合规矩的,朕把太子的别府赐给你,安生给太子守孝,以后无事不必进宫。”

庄帝一边说,一边疾步往外走着。

谢奕瑕闭上了眼,再次长长稽首在地:“叩谢圣恩。”

庄帝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毫无征兆地回过头,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分明。

“朕给你一个机会,不要让朕失望。”

直到庄帝走了很久,延英才上来,小心翼翼地扶起谢奕瑕,心痛道:“郡王……郡王您这几日……”他犹豫了一刻,终是小声道,“您熬得太苦了,太子何尝让你吃过这样的苦,您再给太子叩个头,然后就快回去好生睡一睡吧。”

谢奕瑕被扶着又向着棺椁磕了三下,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脱力地倚在延英的身上,背上已经湿透了,他神情有些麻木,被掺着往外走了几步,白灿灿的阳光照得眼睛一花,忽得眼泪就毫无征兆往下淌。

延英一看,立马就那帕子给他擦泪,小声劝着:“郡王您仔细哭伤了眼。”

谢奕瑕抬手捂住了一阵阵发黑的眼睛,突然猛得推开了延英,回头就往殿里跑,他重新站到太子的棺前,伸出手的悬在半空,好像是迟疑着想要摸一摸棺材,却又不敢。

“父王……”谢奕瑕颤抖着嘴唇,终于将手按在了棺椁上。

“父王……”谢奕瑕又重复了一遍,他手指抠在棺上,几乎要抠出血来。

“郡王,您……您要保重自己……”延英赶了上来,迟疑又担忧地放低了声音。

“父王你不要……”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谢奕瑕突然整个人就僵住了,他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像是卡在喉咙里,半响,才颤抖着脊背越伏越低,直到整个人都爬在棺椁上。

放声大哭。

生和死隔的,也只不过是一层棺材而已。

谢奕瑕已经记不太清那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许是终于意识到谢怀璧的死,或许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许有对谢怀璧的怨怼,或许是因为一切都结束了,或许是因为即将要独自面对的未知未来。

但是那是谢怀璧死后,他第一次,真心地哭。

他会去甘心,会接受,会向命运低头,会好好的在这个陌生的古老朝代,活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不要让朕失望。”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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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帝说的诗的意思是,人怎能永久活着呢?我年纪老了。感叹人生无常,只恐年岁迟暮。本来想让儿子为他养老,不想反而先目睹儿子去世。前半句是孔融的诗,后半句是傅山的。后半首是李贺的苦昼短,飞逝的时光,请喝下这杯酒。我不知道苍天有多高,大地有多厚。只看到寒暑更迭日月运行,消磨着人的年寿。

庄帝这个时候也大概五六十了吧,古代已经是蛮老了,老年丧子嘛

三个典故一是晏子春秋里的景公所爱马暴死,当初长孙皇后用这个典故劝唐太宗的,二是左传里的晏子不死君难,三孝经。我删减修改了点没完全用原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不是儒家学说,孔子他们没有说过的,宋代朱程理学也没说过,是清朝错误解读

第48章 47

第二次再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四年后了。

二月初八,尚是春寒陡峭,刚过完年也才半个多月,但宫里布置的一片素净。

谢奕瑕的生辰在三月初二,上巳节前一日,那年正是他二十岁的时候,合该加冠取字大办一场的,但他在心里算了算,就知道这场宴是做不了的冬天的时候庄帝病重卧榻,令谢怀咎监国已有二个多月,到如今都没有要好的样子,反而精神头一日低过一日,太医院只能请罪,实在是庄帝年龄已大了,年轻时打仗伤了身子也没保重好,之前太子去后又损了心神,如今这一倒下来实在是耗空了底,经不住了。

虽然不敢说,但众人心里有些数,大约也就……这几日吧。

这样的情况下,京里大大小小的人家没个敢大办宴席的,今年的年都没过好,就休说谢奕瑕加冠的事了。

现在天还没亮,庄帝就急召众人入宫。

谢奕瑕一边走在宫殿搞台的长廊上,一边拢了拢斗篷,心里有些不安,在前面的应寿公主那时她还不是长公主,她走得很急,甚至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谢奕瑕赶紧上去托了一把,应寿公主回过头,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手,然后脚步更急了。

等赶到庄帝的承和宫时,已有一些重臣与宗室立在床边了,宫人內侍跪在两侧,而太医署的人根本已经是头都不敢抬地伏在地上。

殿中安静得吓人,只有庄帝艰难又痛苦的喘息声一下接不上一下地断续着,像是胸口破了洞似的令人听着心惊。

应寿公主一进来,身子一僵,然后晃了两下,脸色顿时煞白地冲到床边,撩起帘子,她伸着手,抖了又抖,才小心翼翼地捧住庄帝干瘦的手,伏在床边,哀哀低唤道:“父皇。”

冯何庸上前来,低声凑近到庄帝耳边说:“圣人,人已齐了。”

庄帝揭开了眼皮,转动着浑浊的眼珠在殿内扫了一圈,然后他抬手摸了摸长公主的头,强撑着要坐起来,于是冯何庸立即拿枕囊来服饰着庄帝靠上。

人群里的谢奕瑕往后退了小半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觉得庄帝盯着他看了一眼,谢奕瑕下意识地把眼睛往边上一转,和另一边的谢怀咎对上了眼神,两人沉默地互看了眼,各自收回了视线。

庄帝靠在床上,开口道:“老七,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