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正给谢奕瑕系着披风,他微昂着下巴,直到延英系好了带子,才不疾不徐地掸了掸,转过头来,不闪不避地对上了右相的眼神,慢条斯理道:“卢相的意思是,怀疑小王乃是那等应该千刀万剐遭世人唾弃的不孝不悌之人?”说到此,谢奕瑕忽笑了笑,像是在说什么笑话一般,“不然卢相又怎么会质疑小王认不出自己的生身之父呢?”

右相久居高位,积威甚重,他本不曾多留意过这个临淮郡王,只当他是个纨绔子弟,如今看来,被人以话相激后,谢奕瑕竟不怒不躁,脸上神色十分从容,瞧不出一丝破绽,且口舌还如此之利,可见其或许并非如平日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堪大用。

右相眯了眯眼,躬身再拜,嗡声道:“老臣不敢。”

谢奕瑕一扬眉,还待再说,谢怀璧却突然道:“好了,白月奴。”谢奕瑕眨了眨眼,眼珠一转,听话应诺。

谢怀璧这一声,众人的目光又重新聚了回来,他神色矜慢又平静地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忽牵了牵嘴角,这一笑,便似冰乍破涌出融融春水,与往常大不相同,使人见之可亲,如沐杏花雨,如面杨柳风。

他看向左相李承简,温声道:“左相,我记着父皇曾经有一次微服到府上的时候,看见您新得的雪衣鹦哥,喜欢的不得了,您要送给父皇,父皇却因为怕袁大夫又要上谏与他,不敢收下,便想了一个点子,让你把鹦哥藏在袖子里上朝,偷偷带进宫来,您不敢,父皇便说‘此乃圣人旨意’。”

左相胡子动了动,面色不变,依旧笑呵呵地,上前弯腰敬道:“太子殿下。”

谢怀璧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下一人,依旧笑语晏晏,一个个如数家珍地点了过去,从名姓出生家眷,到爱好仕途政举,像是每一个大臣的情况就没有他不记得的,哪怕是一件小事。

群臣纷纷拱手敬拜。

说到右相的时候,谢怀璧也依旧笑语:“卢相可还记得,嘉和……二十八年的时候,您带了《论时政之弊端》的手稿献给父王,父皇下朝后屏退左右与您讨论这份手稿,一直说到很晚,后来直到您出宫父皇也在仔细研读,却突然大笑出来,说在手搞上发现您的一处笔误,等您明日进宫,必然要先好生取笑您一番。”

右相面颊微微抽动,忽而哈哈一笑,一捋胡须,朝上拱手道:“先皇圣听开明,却又有赤子之心,实属难得,”紧接着又躬身一鞠到底,“老臣羞愧,竟行如此昏聩冒犯之举,请太子降罪。”

谢怀璧抬了抬手,笑意不变,说:“无碍,右相有所疑虑也是职责所在。”

最后,谢怀璧将目光移向了谢怀咎脸上,停了一停,面上略略浮现出思忖的样子。

应寿长公主含笑上前来要介绍与他:“三郎,这是……”

然不等长公主说完,谢怀璧却忽而一笑,一抚掌,爽声道:“我知了,是七郎不是?”

神清气爽,顾盼炜如。

唔……非常要命。

演技过于高超了,可能是因为几年没见了,谢奕瑕觉得自己对谢怀璧的颜值抗性变低了,虽然从来也没高过,他有点小挫败地皱了皱鼻子,又随即掩饰一样地揉了揉,眨了下被谢怀璧闪到的眼睛。

谢怀璧不着痕迹地一拢眉,偏过头伸手试了试谢奕瑕脸上温度,修而瘦的苍白手指在青年的脸上停了一会儿,像是不太满意,他只沉吟了一瞬,就直接拉着细绳抽开了谢奕瑕的披风系带,然后极其自然又细致地将披风拢得严丝合缝。

延英在一边急得打转,几次想要接手过去,却给谢怀璧一个眼神看得讪讪退下。

“我认着了,是不是?”谢怀璧新把系带打上结扣,系得更紧了,然后漫不经心地转回去朝着长公主笑谑道,“总还有些小时候的影子,那时候他们兄弟几个和白月奴一起跟着刘太傅制经。”

当今圣上在做皇子时遭先皇不喜并不是什么秘闻,可是,能把大臣家祖宗数到第八代的昭文太子对自己亲兄弟最深刻的印象是自己儿子的同窗……诸位大臣今天也充分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天家塑料兄弟情呢。

第27章 26

披风上的结被打得繁复到像个工艺品,但是谢奕瑕觉得是不是有点,紧过头了,他不自在地小小扯了一下。

“白月奴?”像是多长了一双眼睛,又像是未卜先知,谢怀璧并未看过来,但是显然,小动作被抓包了,“不要任性,也不要撒娇,没有用。”语调慢而优雅,像是连微微的责怪和告诫里都带着溺宠包容。

谢奕瑕呐呐地“唔”了一声,放了下了手,然后像是因为谢怀璧坚持当他只有三岁而感觉羞耻尴尬,蔫蔫地不满又无力反驳地把半张脸都埋进了披风的毛领里。

应寿长公主似全不曾看到谢怀璧说起如今皇帝的轻慢态度般,一副喜团圆的神情,笑吟吟地咦了一声,讶然道:“确是七郎,七郎这几年里变化颇大,你竟能认出。”她又向谢怀咎取笑道,“七郎,见了你三兄如何不高兴?”

谢怀咎当然高兴,但是又有点不知何来的失落,和一些其他的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心思,他本想说些什么,只是对上谢怀璧含笑的眼后,就被那双眼一下晃的失了神,不由咽了后面的话,窒了一瞬才艰涩喊道:“……三兄。”

谢怀璧一点头,坦然受了这一声,他这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来,缓慢细致地自上而下打量着谢怀咎,这眼神并不锐利,也没有恶意,仅是冷而平静的审视,像是在剥了皮后看人的骨头,他笑意不变,只并不说话,气氛就渐渐地开始凝固,又隐隐有些不定起来。

忽然,谢怀璧开口了:“自古帝王,所为不下堂阶而化行于风驰,不出庙廊而令应于桴答,何也?”他冷不丁又单刀直入地发出了理所当然的审度考问,却依旧维持着矜持而慢条斯理的平和语调,犹带微笑。

原本围观着天家塑料情的众人神情一动,收了笑,面面相觑,但都似鱼胶粘口,谨慎地并不言语。

先将国事变家事,再以兄长之身考问,好一个先发制人的下马威,右相暗道,若答,气势便下了一层,若不答……难道要让史官记下,某年某月某日,上为昭文太子问国策:古今帝王,何以不下高堂而治天下?上不能答,避而不语”,或者“恼羞成怒,斥其”,这样的文字吗?

要做一个名声好的皇帝,就得在不论是谁哪怕是布衣无名之人,故作姿态直钩钓鱼来问你治国大事的时候,态度良好地配合对方装逼,表现地非常开明非常好学非常求贤若渴,不然你肯定会被钉在历史书的耻辱柱上。

所以谢怀咎听得问题下意识也肃整神情,按下了其他心思,沉思片刻后,作出恭敬状对曰:“吾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实政陈,纪纲立,法度饬,则臣下有所禀受,黎氓有所法程,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

他回的是做皇帝治国,肯定要有切实可行的治国办法,推行实政定立纲纪法规,臣民就有法可依了,治国就好治了。

谢怀璧听了,没说是或不是,好或不好,只又问:“汉宣之世,吏称民安,可为效矣!然后世语,汉宣不如汉文者,何也?”

此问一出,谢怀咎就叫难住了,皱眉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而众臣也都暗自凝目沉吟,若有所思地小声交流着。

汉文帝有文景之治,汉宣帝有孝宣中兴,两个其实都是有好名声的贤君。

文帝开局苦逼,娘身份低又不受宠,资质也平庸,刘邦不待见他,远远打发到偏远地区,结果刘邦死后惠帝懦弱吕后强势,惠帝吕后相继死后,又因为各种政治博弈,大臣们摈弃了惠帝的六个亲子和文帝几个强势的兄长,看中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文帝,就这样文帝人在家中坐,忽就得知自己要当皇帝了,后来评价也不外乎是简朴仁善之君,无为而治,使战乱初定后的天下休养生息,经济发展,最值得说的就是为后来汉武之治做好了基础铺垫……开个玩笑说,完全是凭运气成了贤君。

宣帝开局是汉武帝的太子刘踞的儿子的孙子,正统,非常正统,然后巫蛊之祸了,刘踞从太子变成戾太子,宣帝就这样全家死绝打小在监狱里长大,几次刘彻想杀他搞的险些狗带,后来刘彻大赦天下,宣帝才被放出来,但流落民间,直到刘彻死前才良心发现把他找回来,登基也是因为霍光摄政,废刘贺改立他,霍氏专政,还毒杀了宣帝的皇后。

宣帝就先稻光养悔,后又和霍氏争权,终夺回大权,他当政的时候打匈奴平西羌,后来匈奴称臣,他又设西域都护,又扩张国土,还立法行政,打击腐败,加强奖惩考核等等干了一系列实事,再次中兴汉室,可谓是古之贤君了。

凭良心说,宣帝干的比文帝好多了,活脱脱一个低开高走虐主起点流大男主。

那么宣帝干的那么好,为什么他名声不如文帝呢?谢怀璧问的就是这个。

这个问题刁钻在何处?你要问好那吹就是了,你要问坏那贬就是了,但问的是两个都很好可是为什么明明更好的一个大家却说他不如另一个呢?

这就介乎于既要贬也要吹和不能贬也不能吹之间,当然更不能回答说因为世人愚昧优秀的人总是孤独的,这就跑题了。

但是其实道理大家也懂,譬如文帝运气好如锦鲤转世啊,又譬如文帝行儒法道法仁治,而宣帝反对独儒,以霸道王道兼用,不符合古代社会传统价值观自然名声会受损一点等等。那么,这种答案能拿到明面上说吗?

妙啊,文化人开杠就是能杠的这么清丽脱俗,这个时候谢奕瑕就挺庆幸自己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念书的时候都好歹用过点心,不至于在神仙打架做一个瑟瑟发抖的文盲。

像谢怀咎就一下被杠倒了,苦思不出,也只好捏鼻子认了,不耻相问:“吾愚钝,不知何解,有说乎?”

第28章 27

谢怀璧既然敢杠,胸中又怎会没有成竹?他轻描淡写一笑,开口便道:“汉宣专意于检察,则检察之所不及者,必遗漏焉;汉文注精于修持,则修持之所默化者,必洋溢焉。实政虽设而实心不流,则上以文,下以名,上下相蒙,得聪察之利,亦得聪察之害。实心常流而实政少疏,则上以神,下以实,上下交儆,无综核之名,而有廉察之利。行实政而治具彰,则不徒驭天下以势,立实心而治本固,则不徒操天下以文。二者合之,则雍熙以渐而臻,郅隆不劳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