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杪轻轻一哼,手上的模型却已被搁在了桌上。

彩彩抿唇笑道:“郡主的意思是不见二姑娘么?那婢子这就找个由头去回了二姑娘。”

“去,怎么不去!”李杪拂拂袖口,豁然站起身,“我倒要看看,她遇了什么事,非登我这个三宝殿不可。”

舒芙还在水榭里吃茶,细致数着池中绿波里有红鲤几何,身后便响起一阵环佩叮咚声。

她刚回头去看,便被人一把抱住了:“好个没良心的小娘子,先前在樊川说什么‘不解决完事不来见我’,弄得什么行军立状一样,这会儿倒晓得来找我了?”

舒芙耳尖一红,从李杪怀里挣脱出来,斟了杯淡茶,用手指慢慢触到她跟前。

见李杪哼着声扬了扬下颌,却还是将茶饮了两口,舒芙这才慢慢叹出一口气,支颐惆怅道:“先前还是我太过自信了,如今遭恶人虎视眈眈,又灰溜溜跑回来求郡主庇佑了。”

李杪听出她卖俏言语下的困处,不由面色一凝,凤目转向她,眸中神色晦深。

舒芙又将这几件事复述给李杪听,李杪当即怫怒,手掌重重拍在茶案上:“真不要脸,混账东西真不要脸!阿芙,我这就带你进宫向伯娘秉明这件事,大不了请一道她的旨意,到时候无论梁之衍还是你阿娘都不能再强迫你!”

舒芙却摇首:“你和皇后殿下本来就为新政的事奔走平衡在朝中各势力之间,若只为了我这点小事,就叫殿下插手阻婚,未免给那些人留下攻讦殿下的由头。”

李杪一听,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那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心中有个想法,只苦于手中无人,所以想向郡主借些人力,查一查这样一个人:与平康坊的郗都知同为相州人,又或者是相州附近的怀州卫州,年纪大约在二十岁上下,应当还颇有些才气……”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着重往拮据的人当中找。梁之衍既然敢大张旗鼓剽窃他的诗作,还在平康坊那样人声鼎沸的地方大张旗鼓地念出来,要么这人将诗卖给了他,要么他笃定这人一穷二白,根本进不了什么平康坊,但无论是哪一样,这人的境况应当十分窘迫……”

李杪听罢,当即召人进来,令对方按照舒芙的叙述,有针对地从梁之衍近段时间里往来的众人中去寻找这人。

待那人领命退开以后,李杪望着舒芙的面孔,唇瓣动了动,到底开口道:“要真查出来有这么个人,你要做什么呢?”

舒芙支手托着下颌,目光望向远处碧粼粼的池水:“给梁之衍添些麻烦罢,他不开心,我才开心了。”

李杪深深看着她,过了片刻,舒芙也回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这无非是拖延的法子,到底治标不治本的。

“你从前给你阿耶去了一封信,现已过了这么长时间,舒侍郎的回信却还没有到,恐怕……”李杪心一横,到底把揣测剖开了说给舒芙听。

少女眼睫一动,轻声说:“我知道,我之所以信赖阿耶,全因为他是我阿耶而已。可若他体谅的不是我,而是与他同为男子的梁之衍,那我的这份信赖可谓全无用处。”

“那你……”

李杪眼露不忍,她一生之中,耶娘相互敬爱,且都对她爱护有加,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全然不同的家庭。

舒芙慢慢抬起眼,目中并无沮丧,反倒焕出点光熠来。

“我记得殿下最近正在忙另一件事,她欲在户籍一部的律法当中新开一门‘女户’,有别于前朝的‘户无男丁且有户产方可立’,而将条件放宽,年十五以上非奴籍者,有愿皆可立。也就是说,只要我愿意,便可不依于阿耶和夫婿,自己便可单开一户。”

李杪震惊不已:“你是想另立门户?”

舒芙点点头,顿了顿,又微笑道:“反正殿下的律法总得有人切实去做才算作数,不然和一纸空文有什么区别?朝中那些人,之所以激烈反对设庠序,但一提及立女户一事,反而轻轻放过了,无非就是参透了其中一些隐秘

“他们当初既然力图在本朝所有书籍中抹去南疆诸部这种异于本朝的统治模式,就更害怕有一个专门的庠序去一一教说这些新奇的东西。

“相较之下,开女户好像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毕竟在他们看来,只要智慧未开,哪怕一时冲动,出去另立了门户,将来也会迫于生计再回来向原本的阿耶或夫婿求和,他们反而更乐见这样的事。”

“那些个老不羞,什么二择其一,我们当然要两者兼具。”

李杪冷嗤一声,立身起来朝门亭走。

舒芙亦站起身追上去:“我知道的,所以请郡主和殿下将这事交给我罢,叫阿芙成为第一个另立门户的女子。阿芙绝不因任何缘由后退半步,哪怕无甚大作用,起一个表率,也是很好的。”

李杪一愣,转眼看她,就见少女亭亭立在原地,池风摇曳,吹得她霁粉的裙袂招摇烈烈。

她一时哑然,片刻后又笑:“阿芙真是天底下第一会骗人的小娘子。表面上看过去最乖顺柔软了,实则骨子里比谁都烈性。”

胐胐大概下个大标题出现……(对手指)

0130 金衣客(三)

李杪手底下的人本事果然不俗,照着舒芙给出的描述,居然真的在延祚坊里找到这么个人。

回禀的人拱着手,恭敬答道:“那郎君姓陈,单名一个毓,正是相州人士。早年相州还在那档子反贼手里,他便逃向关中避难,途上遭逢不测,被一伙拐子强拐了他眼盲的妹妹,又将他推溺在河中。

“好在他命大,被人家救下来,可从此也从自由身变成了贵人家的奴仆。贵人看他读过些书,便对他多有看重,他也尽心报答贵人恩情。

“直到前两年,他攒够了赎身钱,这又辞别贵人,一路打听妹妹行踪,最后寻到了长安来,如今一边在书斋打杂,一边继续找他妹妹。”

话到这里,这人略停了停,又才补充道:“至于梁大郎君,他曾去过陈毓打杂的书斋添购书册,见过陈毓写一些零散的文章诗词,还提出要买断当中几篇,不过被陈毓当场给拒了。”

舒芙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李杪窥她神色,压声问道:“你是怀疑,那位郗都知就是他被拐的妹妹?”

舒芙手指在瓷白的杯缘滑过一周,最后停在正中。

她摇摇首,低声回:“我之前在快哉阁听过那两阙句子,都是抒情写意的句子,这两人应当不是兄妹,而是……”她顿了顿,慎重添上两字,“故交。”

舒芙眉尖稍展,终于露出点淡笑:“好罢,我就想办法让他自己去探探真假。”

她叫人拿了纸,提笔写了几行书名:“早听说平康坊的郗都知最爱读书,我便送些书与她作礼物好了,就去这位陈郎君做事的书斋买,到时叫他亲自送到快哉阁去。”

写罢,正要交给来禀的人,她却突地停住了:“等等,这样不好,万一我揣度有误,岂不叫这人打搅了郗都知……”

李杪见她犹豫,直接取过她指尖夹的那张纸,转递给那人:“那就把事眼放在梁之衍身上,挑出他去快哉阁的时候,再叫陈毓那一日过去送书,不必真的见到郗都知,只要让他知道梁之衍剽窃了他的诗就好了。”

决定了要如何给梁之衍添麻烦,舒芙长舒了一口气,往前走出两步,将身子伏在阑干前,抬头望了望天。

天公作美,日昳也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