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章立早这一搅,他心里那些茫然、酸涩顿时都被搅散了。

人不就是这样吗?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时间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故乡他乡,或许本来就没有清晰的界限。

章立早还在一边撺掇,“夜里太安静了,田叔,你再吹一个!”

田队长有些窘迫,“我总共也就学了两支曲子。”

“那就吹另一个。”

田队长犹豫片刻,还是摸出芦管,吹了起来。

章立早一听就笑了,好熟悉的旋律,这不就是“小燕子,穿花衣”吗,也不知道是哪个玩家教的,还挺应景。

田队长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慢慢停了下来,竭力解释道,“你侄儿侄女们常唱,我也就跟着学会了。”

有时候吃过了夜饭,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孙子孙女会求他吹一曲,自己也跟着唱,那就是一天之中最快活的时光了。

想到那样的场景,田队长面上也不由得露出笑意。

《从军行》与《小燕子》,看似格格不入,却分别牵系着他的两个家。

西域的龟兹城承载了他记忆中的金戈铁马,河北那座农家小院则安放着他的现世安稳。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呢?

??[292]番外十五 有人记得:只要这个故事仍旧流传在这片土地上,安西军就永远都在。

虽然田队长很快就想开了,甚至已经开始挂念起河北的家,但章立早却不打算让这件事事情就此过去。

因为真正让田队长想不开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其实田队长会产生类似的想法,也不难理解。

刚到河北时,他还能下地开荒,后来地里的活儿干不动了,就在家带孩子,等到孙子孙女都上了学堂,他就成了空巢老人。

虽然有玩家组织的兴趣班,但基本上都是些歌舞书画之类。

这些东可以打发时间、陶冶性情,可对于像是田叔这样的老兵来说,恐怕有点不够劲。

过往的艰辛岁月被回忆酿成了一壶烈酒,与之相比,现在的普通生活平淡得如同白开水,自然会让人觉得没有滋味。

所以他才会怀念龟兹,怀念曾经的戎马时光。

其实是怀念那个年轻的,或者就算已不再年轻,却仍旧能抛头颅、洒热血、以身报国的自己。

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法从平淡的生活中获取足够的情绪价值,因而也很难在心理上达成自我平衡,这才会产生那种类似被抛弃的失落感。

田队长觉得自己找不到“家”,其实是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既然如此,那就给他们情绪价值、给他们定位。

队伍在龟兹城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趁着天气还不太冷,准备返程了。

因为章立早重新规划了路线,去的时候,他们走的是洛阳-河东-朔方-回鹘这条路,最终从伊州进入西域。返程自然就是沿着河西走廊前往长安,转道洛阳,再各回各家。

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上次回来的人太多,皇帝和朝廷又心有忌惮,这些老兵甚至都没能进入长安城,这回当然要补上。

也让大家知道,现在的长安城已经不会对他们设防了。

听到章立早说可以进城,甚至可以在长安城多待一阵,不只是老兵们,就是一路跟着照顾他们的晚辈,都很欢喜。

其实现在的大唐人单指普通百姓出远门的频率已经大大提升了。

尤其是长安,学习好的可以考国子监和长安的大学堂,有一技之长的可以参加艺术大赛和运动大会,其他如经商的、卖艺的甚至单纯只是来游历的……

要不怎么长安的城门每天都排着长队呢?

但跟庞大的人口基数比起来,能够走出家乡的人数还是少得可怜。

要不是蹭上了天兵的顺风车,这些年轻人或许也不会有机会到长安来,自然都很兴奋。

相较而言,老兵们就显得沉默、安静多了。

他们曾经为了报国不惜己身,而长安作为帝王居所、朝廷所在,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国”的具现。

所以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次神圣的、庄重的旅途。

“前往长安”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有分量,但等到了长安城外,老兵们才发现,它还能比他们设想的更美好、更令人惊喜。

郭老将军竟亲自出城来迎接他们了。

这消息一传开,老兵们便忙不迭地从马车上下来,自然地排成整齐的队列。

这些头发都已花白,身形也有些佝偻的老人,这会儿都竭尽所能地站直了,如同接受将军阅兵的军队般昂首挺胸,务求展现出自己最好的风采。

按照军中的规矩,将军不在,就听副将指挥,副将没了,便由校尉暂代,然后依次是旅帅、队长、什长。

当然了,一般的军队都死不到校尉,军心估计就散了,士兵们只会四处溃逃,根本不可能组织起像样的队伍。只有像安西军这种精锐中的精锐、又完全没有退路的军队,才会自动集结到下一级的军官身边,继续战斗。

所以此刻,当郭昕如同以往检阅军队时那样,面容严肃地大步走来时,田队长这个所有人中职务最高的老兵便自觉地站了出来,大声汇报,“安西营老兵一千三百一十七人,拜见节帅!”

郭昕的眼底有一瞬间的潮湿,旋即又被他掩饰住,威严而又锐利的视线从每一个士兵身上扫过,一一念出了他们的名字。

一千多人,点名显然是一件很繁琐的事。

但这一刻,沉浸其中的郭昕和老兵们浑然不觉,后面围观的玩家被这气氛所感染,也是肃然起敬。

其实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参与到了前期的准备工作之中,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