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了,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她招呼儿子坐在床沿上握住他的手,仿佛要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程苍石反握住母亲瘦弱的手,有点沮丧自己的手仍然比她的小。什么时候,他才能长大到足够包握住这双细弱的手呢?什么时候他才能长大到比父亲还强呢?
“水来了。”程森端着一杯水缓缓走进屋来。
看到父亲,程苍石反射地站起身要躲开,却被安尤迦暗暗用力拉住。怎么办?他的内心陷入激烈的矛盾之中。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他谁也不能忤逆……
“苍石,往旁边坐一坐,我喂你妈妈喝水。”程森偏头示意儿子躲开些。
胜负瞬间分出。中立方程苍石在交锋中未战即败,安尤迦一方受连累只得放手。
“我自己喝就行了。”不悦的安尤迦多少还带着点起床气,对丈夫并无往常的顺从。
程森纵容地微笑着,没商量地落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阻绝了她与儿子交汇的视线。尤迦鲜少生气,但他喜爱她攒着眉气鼓鼓的,少有的稚气模样。
丈夫的独断让安尤迦十分愤慨。然而两人夫言妇从的相处模式又仿佛无形的规矩,令她无法开口表示自己的不满;最后只得无奈地在他的示意下倾身,让他顺利地将水杯靠近她的嘴唇。
“等一下,”看着玻璃杯沿上的小口张张合合地吞吐,程森顿了下,撤回手,“苍石,回屋去忙你的功课吧。”
笼罩在父亲身影下的程苍石听话地起身,即便看到了母亲睁大眼睛求救的信号,却也爱莫能助,“那我回屋了。”父亲除了是父亲,还是强力的象征;他尊重父亲是因为他是长辈,而服从他则是因为他的强大。
房门被轻轻带上,卧房回复宁静。
“别看了,来,继续喝。”程森把水杯凑上,体贴地服侍她。
安尤迦确定自己很生气。她能感觉到心中原本小小的火苗像被泼了油一样熊熊燃烧开来,红色的火光弥漫在她眼前,焚烧掉了原本清晰的理智。
“我不想喝。”
只是,她的反抗,在丈夫看来不过是孩子气的别扭。
“听话,刚睡醒应当喝杯水的。”程森耐心地轻抚她的头劝哄。
“不喝!”突然,日间某个尖锐的女声闪过脑海,混合着心底的压抑让她的心不可遏制地疼痛起来。
这是怎么了?她并没有做什么,为什么谁都来找她的麻烦?为什么谁都要强迫她!她捂住心口推着丈夫,痛苦地想要将他推离她的世界:“不喝!不喝不喝不喝!”
“咣啷!”玻璃水杯在推搡中滑落到地毯上,磕到了柜脚。撒出的水顺着地毯的纤维蔓延开去,洇湿了一片暗色的花纹。
瞬间无言。
空静的卧房里回响着安尤迦轻声压抑的抽噎,几不可闻的哭声像尖利的刀片将空气划伤。床沿的程森视线胶着在地毯上,身体仿佛凝固的冰山,浑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安尤迦的心仍然在痛着,而神思却为这破碎的一幕惊然唤回。从指缝中看到程森阴沉的表情,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亲手将他惹怒了。
再没有心思顾虑心中的痛楚,她反射性地为自己所闯的祸陷入极度的忐忑之中。她并不是故意要让他生气的,只是坏事一件件接踵而来,发生得突兀,也令她难以招架。她不过是想要儿子陪伴安心度日的人而已,没什么更多的奢求,所以不觉得自己有义务承受这样那样或突如其来或龌龊不堪的压力。所以,如果这些事是要告诉她爱他是她的原罪,那么,她宁可不要这份沉重的爱。没有爱,纵使心缺失了,至少她还保有剩下的躯壳能无知觉而安然地生活。
陷下的床沿恢复往常的高度,程森站了起来。
灯光打在他侧着的脸上,让停止哭泣却仍在抽噎的安尤迦只看到一片阴影。她不觉目不转睛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似乎每个动作都丝丝扣扣地牵系着她的心。
程森仍然没有看她,双手插在裤袋里,侧身就要离开。然而,高大的身形随即便定住。
他的妻子拽住了他衣角。
令人窒息的沉默淹没两人,地毯上那细瘦肩臂的投影是两个剪影唯一的牵扯。
随着时间的流过,排山倒海的不安让安尤迦心率过速。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努力挽回已造成不良影响的过失。虽然已经决定不再爱他,虽然已经决定要慢慢适应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但是真正到了放手的契机,她却还是强烈地感受到内心的挣扎与矛盾。
难放手啊,唯一一次的动心,她不想就这么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牵制衣角那血液流动不畅的青白素手轻轻地摇了两下,传达着女人柔弱的恳求与安抚。轻轻地跨越那道底线,男人周身的凛冽气息缓缓地被缭绕的情丝沐泽,渐渐消弭掉了寒冷的冰霜。
察觉到此番回应,于是衣角又被摇晃了几下,于是气息又缓和了几分。
于是再摇,于是再暖了一点。
于是开始来来去去地摇,于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与请求不知不觉变成了女人有意无意的浅浅娇嗔。
“程森……”略带哭腔的余韵,她小声轻唤。
程森无声地叹息,转身拉过那只手臂,弯身把嫣然欲涕的妻子带在怀里轻轻拍抚。他输了,长这么大,他头一次没有将自己维护到底。尊严与利益,在他爱的女人面前,什么也不是。
他爱尤迦,这回他真的确定了。
埋在他的胸怀里,安尤迦紧紧环抱温热厚实的躯体,眼泪尽数洒在丈夫的衬衫上。长久的挣扎浮上心头翻滚着,欢愉与悲哀交替存在,她,已然无路可走。
第七章
又是一个祥和的午后,阳光依旧、宁静依旧。安尤迦仍像往常般静坐在落地窗前的圆形茶桌旁,从十七楼的高度向下俯视街道和公路上从她的视野中掠过的芸芸众生。
就要冬天了,阳光变得温和起来,即便是下午三点的照射也显得那样的轻柔蔼然。路上的行人并不多,然而一个个拖着短小影子的个体看起来仍是在努力不停息地奔波,好像他们即使累了倦了,也停不下脚步,只是顺着惯性不断地向前又向前,没有后退的余地。
图个什么呢?一处能够栖身的住所,一辆代步的汽车,亦或是,那因着事业的扩展而奋发的斗志?
或许是,或许不是。而这也仅仅是好奇引起的猜想,事实上,她并不清楚。
她不必工作就有钱,所以没机会体验那样为了什么而日日奋斗的生活虽然不能否认其实她只是懒而已。社交圈中与父兄一同工作的千金并不少,客观地说,在挥霍大把钞票的同时,富家子弟们大都是有压力的。
是否能争得较同辈更多的遗产以保证自己的后半生仍旧荣华富贵,全由个人在家族中的表现决定,碌碌无为混天混地的纨绔子弟多数没有好下场。而老子死后由于无能被同胞兄弟姐妹踹出家门,最后成为上流社会脚底下被唾弃的一条狗的,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几个。
谁都知道,到了那个时候,没有同情,只有现实。
对于她而言,因为没请过理财师,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若粗略地数一下,倒也能清算出来。
母亲曾留给她一笔存款、几处房产和公司若干股份,去年父亲也过户给她一些股份,以及每年公司分红时存下她存下了一些款子还有额外的,是程森给她的信用卡。不过她没动过那张卡,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所以就不算在内了吧。对了,还有这处房产,是结婚时程森购置给两人使用的。只不过后来他就搬出去鲜少回来,于是慢慢变成了她的天下
这么说,安尤迦发出了下午以来的第一声轻叹这么说,她还是在不觉中靠着丈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