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相接的一瞬间, 谢元清蓦地生出一种感觉,似乎顾景曈知道他有话要说,故而停留在原地等待着他。
好容易脱了身, 谢元清已在炎炎夏日底下晒出一脑门的汗。他抬手拭去汗水, 行至顾景曈身前,皱着眉头抛出一连串的质问:“你到底同端惠公主说了什么?为何她会说我求娶她只是为了应付长辈?为何她认为这场婚事只是各取所需?”
“谢将军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又何必多此一问?”顾景曈神色坦然,“端惠公主尚且对将军无意,要劝得殿下点头,这是最好的法子。”
“最好的法子?”谢元清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怒意,“公主应当知晓实情,凭心意抉择。即便她不愿嫁与我谢元清,我亦无话可说!如此欺瞒公主,实为不敬!”
面对这样言辞激烈的质询,顾景曈面上仍没什么波澜,只风轻云淡地解释:“公主生于皇室,又执掌兵权,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哪能嫁娶随心?谢将军不主动出手,自然还有赵世子、钱尚书、孙少卿……莫非他们都能像谢将军一样,遵从公主心意?”
闻言,谢元清微微一怔,沉吟片刻后,面色缓和了些许。复开口时,语气中已少了几分咄咄怒气,多了几分叹惋之意:“可如今公主与我虽有夫妻之名,在她眼中我却与旁人无异,这亲成或者不成,又有什么分别?”
“从前谢将军与端惠公主难得见上一面,往后则能朝夕以对。相处日久,公主也许会对将军生出些情愫来。”顾景曈略顿了顿,垂眸轻轻一笑,“顾某答应过,会让端惠公主出降将军府,现下已然兑现;至于要如何让公主爱上将军,那就只有将军自己能做到了。”
顾景曈抛出这句话,便不再多言,转身而去。独留谢元清一人立在原处,怔怔出神,若有所思。
近日为着开设科举之事,顾景曈忙碌得很,并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纠缠在大将军与嫡公主的情情爱爱之上。
而前朝愈忙,后院也就愈闲,各家的请帖如雪花般洒到了顾府。姜阑端坐妆台前,蒹葭正俯身为她挽发,白露从奁匣中拣了双金钗,一面贴在她鬓边照镜看是否合宜,一面询问:“前日去了司农寺卿府上,昨日受了开国伯之邀,今日又要赴正议大夫的约……姑娘一日也不打算歇歇么?”
她问得僭越,蒹葭忙抢着将她的话头堵回去:“姑娘既有兴致出门,你我做奴婢的,把姑娘伺候好便是了,莫要多言。”
“我分明是为姑娘考虑。”白露委屈得很,撅起嘴低声嘟囔,“这些帖子递进来,须得是顾府的女主人才能接……”
这话刚说了个开头,蒹葭便已然听得蹙起了眉,几次三番使眼色阻止。白露却视若无睹,继续道:“我们在府中伺候的,自然知晓姑娘是大人放在心上的人;可外间的人,只怕会议论姑娘没名没份的,却处处以丞相夫人的身份自居,且不知要如何辱没败坏姑娘的名声呢。”
光洁明亮的铜镜映出二人的互动,被姜阑尽收眼底。她转回身,略略仰头望向她们:“我且问你们,旁人怎样嚼舌根,于我可有半分损害?”
“这……”白露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她们无论背地里如何议论,面上还得对姑娘恭恭敬敬的。”
“既是如此,又何须在意所谓‘声名’?此物本就于我无用,若太过计较,郁结于心,反而成了拖累。”姜阑微微一笑,眉眼间却难掩担忧之色,“如今正值科举新制与察举旧制相争之际,朝堂上波云诡谲,盯着顾府的眼睛更多了。我实在不能偏安一院,让景曈独自面对承担。”
白露此时方才懂得其中深意,只觉手中簪钗似乎也变得沉重。她将金钗簪入姜阑发间,语声虽轻却又极坚定:“挑来拣去,还是这只金雀钗端庄典雅,最衬姑娘。”
正议大夫府上的宴会依旧没什么新意,女人间的勾心斗角藏在彼此阿谀的辞令之后,平静和乐的气氛底下暗流涌动。
待到回府时,连向来活泼的白露都已身心俱疲,一言不发地倚在马车厢壁上。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只听车夫突然大喊:“小心!”随着一声巨响,车身被重重地撞击,若非姜阑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们,只怕两名婢女都会被震得从座上摔下。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长眼?看见我过来,也不晓得往旁边避一避么?”车外传来陌生男子的责骂,气势汹汹,颇有不依不饶的架势。
顾府车夫十分不忿:“我好好地在路上走着,你从小道里蹿出来撞上我,倒还怨我躲避不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姜阑挑起车帘,正欲下去干预,蒹葭连忙拦住劝解:“下人之间斗嘴吵架,姑娘若前去,难免失了身份。”
“没看见这是国子祭酒夫人的马车吗?”对面的车夫仍旧语气嚣张,眯着眼向前扫视了一番,愈发趾高气扬。“两车相逢,位高者先行。也不知是哪家小门小户,竟连下人的规矩都没教好!”
姜阑行事低调,所乘马车并非相府的制式,仅用两匹马拉;与对面豪华敞阔的三马车相比,顿显简陋狭小。对方没能认出她的身份,倒也在情理之中。
“小门小户?”白露性子最是冲动,闻言已然坐不住了,率先从车内走出,站在车前睥睨着来人,冷声喝道,“祭酒大人真是好大的排场,如今竟连当朝丞相也不放在眼中了。”
第44章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这般狂妄!什么样的话都敢胡诌!”对面的车夫嗤笑……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这般狂妄!什么样的话都敢胡诌!”对面的车夫嗤笑一声, 神色愈发鄙夷,“你家大人是当朝丞相?我家老爷还是骠骑大将军呢!”
“刘二!”一道女声从车厢内传出,只见车帘一挑, 一名婢女走了出来,颦眉喝止他,“夫人还赶着去给老爷送饭,仔细误了时辰。别跟这些鼠雀之辈磨嘴皮子了……”
说到“鼠雀之辈”时,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白露身上, 审视一般地上下打量;却在接下来瞥见车顶上飘扬着的一方“顾”字隶体小旗时, 蓦地变了脸色,立时躬下身赔笑道:“原来真是顾相的家眷!敝府的马夫御艺不精, 不慎冲撞了姑娘的车驾,姑娘可有伤着?”
她方才满脸都写着鄙薄与不屑, 而今发觉了白露的身份,连忙生硬地堆上谄媚的笑意, 努力想让自己的话语显得关切, 却用力过猛适得其反, 全然一副滑稽的丑态。
白露得了势,冷哼一声正欲乘胜追击, 却听得姜阑道:“走吧,我们回府。”
“姑娘留步!”锦缎车帘又是一动, 一位妇人忙不迭地从车内探身出来,看衣着打扮,应该就是那位国子祭酒的夫人了。可她如今太过着急慌乱, 再无官宦贵妇的端庄仪态, 甚至踩到了裙摆,险些跌了一跤。
白露本不甘心就此离去, 如今既被叫住,咽不下的这口气总算有了出处:“夫人还有何教诲,索性一股脑说了,也叫我们好生领教领教!”
“姑娘这样说,真是折煞妾身了。妾身御下无方,合该聆听姑娘的教诲才是。”
妇人讪笑着福了福身,转头又板起脸,厉声训斥起下人来。
“有眼无珠的狗东西,我平素吃斋念佛,图个耳根子清净,疏于管束你们,倒纵得你们愈发无法无天了!往日在府中有不敬之举也便罢了,今日冲撞了贵人,我却是怎么也不能再放纵你们了。待我回去,定要好生发落你们!”
方才那车夫仗势欺人、作威作福时,她并未插手阻止。如今发觉惹到了得罪不起的人,她倒把错处都推到下人身上,将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姜阑心下了然,却也不欲计较这些小事:“既是意外碰了车,也没人伤着,此事就此作罢吧。”
白露仍有些忿忿不平,出言敲打道:“夫人既知晓自己御下无方,往后还请多花些心思管教下人。否则下回再‘不慎’冲撞了哪位主儿,或许就不像我们姑娘这样好说话了。”
“姑娘教导的是。”那妇人倒是能屈能伸,将身段放得极低,唯唯应诺,又赔着笑脸解释,“这些下人赶路心急,实在是因为国子监的饭菜难以下咽,要赶着去给老爷送膳食……”
“国子监的饭菜难吃?”一只戴着玉镯的纤细右手挑起了车帘,那镯子碧色沉沉,愈发衬得那只手肤白胜雪。
祭酒夫人终于得以窥见姜阑的容颜。
她嫁到京城,于官宦人家的后院左右逢源。她见过许多的美人,有的娇憨可爱,有的珠圆玉润,有的明艳华贵……却从未见过姜阑这样的。
像是江南烟雨中雾蒙蒙的细柳,温婉得仿佛一场朦胧的旧梦,让人忍不住心生柔软。所谓弱柳扶风、我见犹怜,亦不过如此。
只这一眼,便令人再难忘却。
“夫人?”察觉到了她的怔忡,姜阑轻轻唤了她一声。
那妇人被她唤回了心神,眸中呈现出一丝犹豫,最终还是继续道:“正是呢,近日为着开设科举之事,我家老爷吃住都在国子监。他素来不是个挑食的,却也说厨子的手艺差劲得很,不是太腥就是太咸,实在是没法吃。我瞧着他确实瘦了好些。”
“原是如此,我知晓了,多谢。”姜阑微微一笑,收回手放下了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