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秦书,你别走!”水三儿像是知错了,蔫不拉几地,声音都弱了下去。

“再不走天就黑了,你家那个小破镇又偏又远,不赶怎么行!”秦少爷走路带风,说话间就走出了五米开外,水三儿在他身后有些苦恼地拧着眉头,“真别走!你走错方向了!”

“~”

“光阴似箭催人老,岁月如梭赶年少。”秦书单手支棱着头,看着临街的窗外。

“行了行了,天天念叨着爷听不懂的诗,瞎显摆什么呢?”水三儿在屋中间锯木头,木屑哗啦啦落在地上,笑着问秦书。

“你个南蛮子。”秦书撇嘴,看着墙上贴着的一纸婚书,战争结束后,以往寨子里的弟兄死的死散的散,连水三家里的祠堂也在战争时被炸成了平地。他和水三到底没拜成堂,水三却起了倔脾气,牵着秦书去首长那里领结婚证,首长说他们是两个男人国家不许,不给颁,水三索性自己画了一个,蓝墨水在宣纸上晕开,被装裱在实木镜框里,天长地久地见证着,“咱们在一起多少年了?”

满大街锣鼓喧嚣,革.命传单雨点一般撒下来,白花花的像是送葬的纸钱,大字报糊在墙上,成了城墙带伤的疮痍。革.命小将们一律绿军装,小红本,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激昂奋进,仿佛眼前全是革.命的敌人,他们眼中的火像刀子一样,像是要把世界焚烧殆尽。

队伍的最前面,一群带着高帽,身体躬成九十度的牛鬼蛇神麻木地被群众簇拥着走远,只留下一地喧闹后的残片。

水三也随着秦书的目光看过去,“足有二十五年了。”

自一九四零年那个月夜开始,整整二十五个年头。

“水三,你说这世道是怎么了这群孩子的父母也不管管吗?以往我对着私塾先生闹性子,我爹可是上家法打到我服气儿。他们现在怎么敢,怎么连先生都敢打”秦书想起几日前那场批.斗,几个半大学生把他们的先生从讲台上拉下来示众,拽她的头发,头皮都被扯掉了,像踢皮球一样踹在她肚子上,血块把泥地都沾湿了,女老师几日前还和秦书说过话,她一双失了焦的眼睛盯着那群学生,黑沉沉的怎么都闭不上。

秦书当时就躲在一边,他自来胆小,吓得腿都软了,却还是扶着墙强忍住恶心,跑回去叫人,可是等家长们赶到的时候,女老师已经像垃圾一样被扔在马路中间,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

水三知道他在害怕什么,眉头皱着像是骂了一句脏话,又反过来安慰秦书,“别瞎想,那不是你的错。”

“水三,我害怕,他们那天看见我去叫人了,我……我还跟他们父母告了他们的状,他们会不会……”秦书打了一个寒颤,想起了那一地血和那双灰败的眼睛。

“怂货,对着老子就天天作威作福,一群屁大点儿孩子就把你吓死了老子还没废呢,真有人敢动你一根头发,老子杀了他!”水三儿把锯子一丢,大马金刀地朝秦书对面一坐,满脸匪劲儿还没收干净,就拉起秦书的胳膊,在手心亲了一口,“爷可比他们可怕多了,你害怕吗?”

“你就腻歪吧。”秦书脸红,却也笑了。“不管,反正你得护着我。”

“我媳妇,当然得护着。”

第6章:一拜天地

天还没亮,砸门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已经接连响起,轰轰烈烈的运动,终于轮到了他们,木门守不住人们的踹打,终于轰的一声砸进了屋里,水三把秦书挡在身后,朝闯进屋里的人骂道,“哪个混账敢踹爷的门?”

革.命小将朝他冷哼一声,挥斥方遒地朝着身后一挥手,立即就有一群穿着绿布衣扎着红袖章的小将压着一个老头儿进门,老头的肩膀分别被两个小兵抓住,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定格成投降的姿势,老头的胳膊像是断了,一直打着寒颤,神志不清地念叨着,“别打我,我是臭虫是垃圾是群众的敌人,我检讨,我承认错误,别打我!别打我!”

一个小将把他的头扒向水三的方向,指着水三问老头,“说!他是不是去你那里要过结婚证!”

老头一个劲地摇头,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哆哆嗦嗦朝后退,“我没给,没给!”

一个小兵拿着枪杆子对着老头的头就是一下,老头子的腿瞬间就软趴趴地搭在了地上,被扯着的胳膊却支撑着身体不倒,清晰的一声胳膊脱臼的声音传过来,“你个革.命内部的叛徒!别回避根本问题,坦白从宽,说!他们是不是找你要过结婚证!”

老头子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哼哼唧唧说不出话,小兵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黑影冲到面前,还没等他弄清楚状况,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水三一记重拳把他门牙都打掉两颗,小兵嘴里吐了一口血沫子,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又被按着脖子压下去,那个叫水三的土匪头子眼角全是血丝,气得肌肉都颤抖着,小兵终于开始怕了,“救命啊!土匪头子水三儿造反啦!你这是与人民为敌,脱离群众的战线~你这是~”

“就你他娘这种货色还敢自称群众?老子拿枪杀人的时候你他娘还没出生呢!跟老子比横?刚才打老首长不是挺有本事的吗?怎么现在怂了?”水三把他揪着领子掼在地上,又扑过来, “两个男人怎么了?老子他妈和自己媳妇领结婚证,轮得到你们这群孙子管?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别的不学好倒他妈学着狗拿耗子起来了!”

“你们变态!造反啦!造反啦!黑社会头子杀人啦!”几十个人一股脑朝着水三扑过来,场面混乱无比,老首长在地上爬着,却被混乱中的红卫兵踩趴下,那些人像是疯了一样没了感觉,不知道他们踩的是活生生一个人,是曾经拿着枪杆子为他们拼过命的老战士,又或者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就是想他死!

抬起头,又趴下。

抬起头,又趴下~地上弯弯绕绕一条血迹终于变成一洼血地,乱了,都乱了。秦书想要扒开这群疯狂的人群去救老人,却不知道被谁拿什么砸在头上,温热的血从额头上流下来,立即有人把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死死折在背后,像是野狗看见一个死人一样一样,声音里满是诡异的狂热,几乎是在嘶吼,“抓住他了!抓住秦书了!水三儿,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同志们,一切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谁敢自绝于人民,人民就叫他灭亡!灭亡!”

“我□□大爷!”水三被一群人架在中间,他一拳把拦着他的人扔远,朝着秦书那边冲,却被人墙堵得更紧,不断有人趁乱捣在他肚子上,踹在他伤了的左腿上,那些人雀跃地互相告知,“踢他左腿!他腿上有伤!”

秦书被迫把腰弯成九十度,头发却被拽着让他抬着头看,水三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落了下来,左腿不住颤抖着终于单腿跪地,秦书像是疯了一样跪在地上,声音嘶哑的简直不像人类,血模糊了眼睛又被眼泪冲了个干净,“别打他,求求你们别打他!他腿上有伤,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他不是土匪不是黑社会!他的弟兄们都是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的!他是功臣,求你们,求求你们!~别打他,别~”

“秦书,你他娘别怕!不准跪!”终于水三也被制住,红.卫兵全都站在他身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刚才的孬劲没了,他们又成了祖国初升的太阳伟大领袖最坚强可靠的卫士,刚才被水三按在地上打得灰头土脸的红.卫兵使劲踹在水三的左腿上,又一挥袖子,“同志们,革.命的叛徒已经被人民制服,咱们别怕,带着他们去游街!把他们的丑恶嘴脸揭露出来!”

秋天清晨,霜寒地冻,天色惨白,地上随处可见已经干涸了的黑血,大字报一层叠一层地把墙壁压得不堪重负,广场上一地烧残的戏服纸屑,被□□过的戏子垂头丧气地跪在那一堆灰烬之间,朝着自己脸上画惨不忍睹的油彩。

以往这个时候人们大多在睡觉,但是今日却格外热闹,熙熙攘攘的看客冷笑着等着看热闹,你推我搡地争着朝前挤,水三和秦书被压在高台上示众,一个红.卫兵正慷慨激昂地宣读他们的罪状,“同志们!今天我要揭露这两个人的罪行,大家好好看看他们,他们一个是流氓黑社会土匪头子水三儿,一个是旧地主阶级走资反动派秦书!他们潜伏在群众之间,动机不纯,是社会.主义的毒瘤!更重要的是,这两个男人关系龌蹉!是变态是流氓是腐化我们纯洁群众的恶源,我们今天就要彻底清除他们!”

“老子是毒瘤?老子打鬼子的时候你他娘还没个瘤子大!”

水三挣扎着对红.卫兵怒目而视,“小兔崽子翻了天了!你他娘有时间批这个斗那个,怎么就没时间去前线洒狗血?”

“呵,现在是和平年代,我们是祖国的未来新生的钟摆!你一个反动派别对着我们撒泼!反.动派全国共讨之!人民共伐之!让他跪下!”红卫兵话音刚落,一群人又对着他拳打脚踢,秦书在对面不住地尖叫,“你们别打他的腿!打我吧!打我!”

“秦书,你别以为你逃得过,你们老实交代,潜伏在人民内部究竟是何居心?你们两个人的腐.败关系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互相揭发!你先来!”红.卫兵把秦书朝台前一推, “说!”

“我们没有错!”秦书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却还是不改口。

“好啊,不说是吧,给我打!打到他们交代清楚为止!”无数的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他们的目光却八分也没从彼此身上挪开,红.卫兵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水涌到耳边,怎么都听不真切,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失了真,半真半幻之间,过往和现实交织。

“同志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一切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水三,还在西南作威作福的时候,就和地主阶.级大少爷秦书搞在了一起,秦书改不掉他腐朽的资产阶.级作威作福的作风!贪恋水三的权势,半推半就地跟了他!他们作风腐败奴役人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小姐,你可抓紧了,要是从马上掉下去,爷可不费劲再救你一遍!”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放你走。”

“我希望你好,不是跟我好也行。”

“老子是有家室的人,别对老子动手动脚!”

“老一辈的人都说,这夫妻拜堂叩首才算是牵了红线,就算以后一个先死下了黄泉,也有红线牵着,到了奈何桥就再走不远了,另一个还能寻到他,来生还做夫妻。”

“秦书,你别怕~”

“咱们相识多少年了?”阳光惨白的午后,秦书问。

“二十二年了,还有日后的很多年,咱们还能一起走下去。”

红卫兵狂热的声音和记忆里那个土匪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传来,“他们这是自绝于人民!必将被人民所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