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她看?得太久,也不出声?,洛桑一颗心便声?若擂鼓,边上又有提刀的壮汉守着,任意一个动动手?腕子,就能轻易将他折断。若只是干脆杀了也好,可以他右谷蠡的身份,多半是不能那么?轻易了结的。

他尚且记得四年前进京上贡时,撞见的那个被剜去半副骨头的人?,左边身子软烂如?泥,右边身子竟还在蠕动,仅是一眼,他便被吓得魂飞魄散,在床榻上躺了三?天,而?后被逼着起身,颤颤巍巍地去宫宴上献舞,偏那宴上,就坐着提刀剜骨之人?。

想到这里,一股寒意涌上他的脊背,顿时汗毛倒竖,周身止不住地战栗,比起那般生不如?死,显然还是如?今低头叩首,谋个生路为妙。

洛桑蜷着掌心,一点点缓慢地贴向地面,膝行过去,颤颤巍巍地捏住了她的衣角,咽了口口水,用尽量平稳的音调出声?,却免不了那过于明显的哭腔。

“将军,求您怜惜……”

楚火落蓦然回神,眸色微沉,踢开他纠缠上来的手?,站起身朝边上吩咐道:“把人?关进去,今日开宴,务必让满城皆知。”

*

蔺师仪入嘉水郡时,已近申时。

饶是他戴了顶斗笠遮阳,也顶不住七月毒辣的日头,豆大的汗珠自额间滚落,渗进衣领,布料黏糊糊地贴在脊背上,本就够难受了,还有黑褐色的大肚蟋蟀在枝叶间蹦来跳去,扯着嗓子呐喊,吵得人?更是心烦意乱。

不必凑近去闻,星夜兼程而?来,他身上定然有一股尘土味和汗臭味交杂在一起,这般模样见人?未免太过失礼,是以,他入府中的第一件事是打水沐浴。

想着时辰尚早,等酉时在溜去军营也行,他便洗得格外仔细,莫说胡茬,便是指甲都用锉刀磨齐整了,待他打算往床上躺时,才发现上头被人?堆了些东西。

他走近了些,捻起放在最顶上的纸条,愣了下,随即歪着脑袋低笑几声?,上面只有“予蔺师仪”四字,甚至因“蔺”字笔画多些,一个抵得上头三?个大,一眼便能瞧出是出自谁的手?笔。

将纸条压到枕下,他这才去仔细翻看?底下的物什,一套织云锦的袍衫,还有蹀躞带和发簪,意思是,要?他穿?

蔺师仪原本要?囫囵睡一觉的计划立时取消了,换上衣裳,坐到镜旁,开始认真地梳起头发,平日惯扎的高马尾在此刻看?来,实在简陋了些,他便耐着性子给自己编了几条小辫子,一并束起,最后再戴上她赠的发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镜中人?锦衣华服,眉目疏朗,分明是他,却无端有了几分陌生,大抵是粗布麻衣穿习惯了,已然忘了自己还曾有这副模样。

廊下,几道叩门声?响起,他忽地回神,拉开门,果然是阿蒺和芽儿。

“二当?家,今天大当?家摆宴,你再不快些去,就没位置了!”

两人?一左一右拽着他的袖子,拉着他往外走,蔺师仪茫然地看?了眼天色,不知不觉中,已被他磨蹭到酉时了,难怪她们这般着急,只是,摆宴,摆什么?宴?

“呃,烧鸭宴?”

“羊肉宴吧,我喜欢吃羊肉!”

行吧,问这两个满脑子都是吃的小姑娘显然不太靠谱,不若待会?儿坐下,随意扯个赴宴的宾客问问。

只是到了真的在席间落座时,蔺师仪却彻底绝了与人?攀谈的心思。

绿树交错着枝蔓,错落的枝叶间披着胭脂红的纱幔,叫这落日余晖一照,好像又熨上了无数金箔,煞是好看?,不,煞是碍眼。

他便是个傻子也该看?出来今日摆的是什么?宴了,倒还想诓骗自己,这事与楚火落无关,偏生邻桌那几个多嘴多舌的宾客已端着酒杯朝那人?祝酒去了。

“楚副将得如?此美人?,艳福不浅啊!”

“诶,那狄戎蛮子能入楚副将的眼,是他的福气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楚副将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现今还有美人?在侧,实在令我等艳羡!”

那人?来者不拒,挨个碰杯同饮,他竟不知,她何曾有那么?好的酒量了。

蔺师仪攥着拳头,将牙咬得咯咯作响,有心想不看?她,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一路跟着,看?她与这个谈笑风生,与那个倾杯把盏,却连一点余光都不肯往自己这儿分。

他合该掀了桌子,提剑打砸砍一番,偏他现在清醒得很,断然做不出那般野蛮无理的举措,又想把自己灌醉,借机撒撒酒疯,可这宴中哪一杯酒,算不得是她的喜酒?

“蔺将军也来啦?怎么?样?我这郡守府的菜色置办得不错吧?”上官蒲揶揄地在他旁边坐下,许是还记恨着上回被他用荷叶泼了一头水,这会?儿便开始不遗余力地拱起火来,“我这郡守府许久未曾这么?热闹了,今日也是托了楚副将的福,蔺将军你可得多吃点!”

说着,上官蒲还热情地替他将杯盏满上,两只杯子清脆一碰,上官蒲率先饮罢,“我干了,你随意!”

蔺师仪端起杯盏,在泼在地上和泼在上官蒲脸上之中犹豫片刻,所幸还记得这是楚火落的宴,他不能不顾她的脸面砸场子,是以,只是面色不虞地将杯盏重新摁在几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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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喝这么?次的酒。”

“次吗?这可是嘉水特产的乌程酒,你尝尝?”上官蒲腆着脸继续劝酒。

蔺师仪定定地看?着他,忽而?轻笑一声?,语气比往日还要?温和许多,“别这样激我,不然我折断你全身骨头再一根根接起来,庚夙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玩笑,就是个玩笑,别生气啊!”

那人?却并不理会?,倏然起身,于宴席最盛时离开。

106 红烛帐暖

宴席散场, 已近子时。

府上的奴仆多半被指派去送走一个个喝得不省人事的宾客,长廊便空空荡荡的,待楚火落踏着月光走近院落时,院门前的桂花木边却立了一个人。

为?这桩喜宴, 她住的这处院落本也是好好装扮过一番的, 宫灯上贴了“喜”字, 檐角下挂了灯笼, 便是不打眼的花木也会系上几朵胭脂色的绢花,偏他站的这棵树,干干净净,想也知道是被偷偷动了手脚。

她在廊下站定, 因有台阶垫脚, 得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穿的是新衣, 不是从?山匪那?劫掠来的劣麻粗布, 也?不是靠庚夙寻来的勾丝旧锦, 剑眉星目,瞧着便不再落魄了, 隐约能窥见几分往日的风流意气。

她不觉扬了下嘴角, 她也?不算把这娇贵人养得太糟糕。

“赏月, 怕黑, 所?以来寻我?”

楚火落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去, 在他面前站定, 目光中带着一点揶揄,提前把他惯用的借口用了, 果然?见那?疏眉朗目微微蹙起, 有些?为?难。

好半晌,那?人才琢磨出了新的借口, “你今日饮了许多酒,我给你备了醒酒汤,去喝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