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哪里都没有去,他整日都在客舍温书,其实客舍离他前世的府邸也不远,但他一次都没有去过。

他伯父崔颂清年老辞官后, 就一直住在长安, 用?所余岁月来扶持穷苦士子, 为?大周发掘人?才,严三娘的孙子虎奴因他亲自教导, 长大后也?高?中进士, 如今已经外放为?官了,听说虎奴清正廉洁, 正直无私,的确造福了一方百姓, 也不枉崔珣当日给他的那张拜帖。

崔珣府邸在崔颂清的照料下, 和以前无异,不知道崔颂清每次去的时候, 心中有没有一点后悔,如果他早点相信崔珣,也?不至于让博陵崔氏最出色的子弟就这般陨落。

崔珣好?友倒是拉他出?去游玩过一次,经过崔府的时候,几?人?看到?何十三与?阿蛮等天威军家?眷过来,阿蛮成熟了很多,她的铺子经营的不错,在长安城颇受敬重,何十三已经是一方将军了,他这次率部回京叙职,一众穿着明光甲的将士在庭院中打?扫,阿蛮则细细擦拭着朱色大门上?每一粒浮尘,崔珣远远听到?何十三问阿蛮:“盛阿姊,你说阿兄如今,应该过得很好?吧。”

阿蛮咬了咬唇,坚定点头:“他救了六州百姓,十殿阎王也?不会苛待他的,他如今,一定会过得很好?。”

何十三蹲下?来,捡起?地上?一颗鹅卵石,他眸中划过一丝黯然,手指默默握紧鹅卵石,口中喃喃道:“只?要我守住边关,不让胡虏入侵,阿兄就一定会过得好?。”

他想起?那个青年临终时的情景,骨瘦形销,几?近嶙峋,却仍然殚精竭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向他口叙着边关需注意的事宜,之后才握着荷囊,溘然长逝,他无愧于他的一身明光甲,那时何十三就发誓,他一定会继续延续属于阿兄和天威军的荣耀,而他也?做到?了。

何十三握着鹅卵石,垂眸:“阿兄,以前的事,请原谅我,以后的事,我不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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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远远张望了下?,就离开了崔府,属于崔望舒的人?生已经结束了,见到?这些故人?即使怀念他,但仍然好?好?过着自己的生活,他余愿足矣。

他回到?客舍后,闭门不出?,继续温书,他虽然对自己数十年的寒窗苦读有自信,但人?外有人?,天上?也?不能平白掉个状元下?来。

到?殿试那日,此次主持考试的,是景城王李徵,说起?来,李徵的身份,十分尴尬。

因为?他是隆兴帝的遗腹子。

在隆兴帝失去权力?那段时间,他为?了讨好?太后,不得不送走阿史那兀朵,重新宠幸皇后等其他后妃,也?就是在那段时间,皇后有了身孕,等到?隆兴帝被赐死,帝号被废除,太后也?允这些后妃自行归家?,另行婚配,但许是她们身份实在特殊,没一个人?归家?。

太后于是让她们住在汤泉宫,一切用?度和以前一样,她此时只?是一个哀伤的母亲,可还是尽力?保障这些可怜女子的生活。

在汤泉宫,皇后产下?了隆兴帝的遗腹子,只?是,大概是恐惧太后,她与?其他后妃都守口如瓶,没有宣扬,而是一起?默默抚养这个孩子,等到?孩子两岁时,已经登基的女帝终于得知了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日白发苍苍的女帝拄着拐杖,满面怒容地吩咐金吾卫掼杀这个孩子,但是皇后却死死抱住不松开,其余后妃也?以身挡在孩子的面前,不让金吾卫过来,皇后泪流满面,声竭力?嘶痛哭着:“陛下?都饶过沈阙孩子的性命了,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的孙儿呢?”

其余后妃也?跪了一地,拼命叩首,女帝怒道:“你们知道这孩子的父亲做过什么?事吗?他是主使啊!他不配有孩子!”

女帝仿佛把对隆兴帝的极度失望都发泄在这两岁稚子身上?,但是这些可怜女子听了后,一个个也?没有分辩,她们只?是哭,所有人?都用?身体护着孩子,皇后泣不成声:“妾的丈夫,是做错了,可妾的孩子,是无辜的……若孩子活不了,妾,也?活不下?去了……”

除了她活不下?去,其余后妃也?活不下?去了,事实上?,若非有这个孩子,早在隆兴帝被赐死的时候,她们可能就活不下?去了。女帝看着这些哭泣的可怜女子,她心中长叹一声,当初给隆兴帝挑选后妃的时候,她只?挑性情柔顺、循规蹈矩的女子,以为?这样,后宫就不会起?争端,可是,后宫是没有争端了,但也?害了这些以夫为?纲的女子一生。

她盯着被皇后紧紧拥着的两岁稚子,稚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睁着一双眼睛,好?奇看着母亲和姨母们哭成一团,他的样貌,像隆兴帝,又有些像李楹。

一念成魔,一念也?可成佛。

女帝咬着牙,最终还是带着金吾卫,拂袖而去。

只?有神龙殿的侍女知道,当日夜间,垂垂老矣的女帝一夜未眠,泪湿枕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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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兴帝的遗腹子,就这般战战兢兢活了下?去,虽然他是女帝在世上?的唯一骨血,但女帝对他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母亲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李徵,徵者,明也?,寓意明辨是非,希望他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为?了权力?泯灭良心,终至做下?无可挽回的错事。

女帝不给李徵请老师,汤泉宫里的后妃就自己教他,而李徵其父虽然帝号被废,但好?歹是太昌帝和女帝两位帝王的孙儿,却一直连个郡王封号都没有,等到?李徵十岁时,有一善于揣摩上?意的御史上?了一封密疏,请求女帝将李徵立为?皇太孙。

密疏里是这样说的:当今朝堂,因为?立储之事议论纷纷,李氏皇族和姜氏皇族都虎视眈眈,但无论是哪一边,都不是女帝骨血,对于姜氏皇族来说,女帝是姑姑,自古也?没有给自己姑姑建庙祭祀的,而且大周立国百年,李氏皇族根基深厚,将皇位传给姜氏,宗室不服之下?,恐会天下?大乱。

再者,对于李氏皇族而言,女帝是抢夺他们天下?的眼中钉,等女帝一驾崩,恐会被他们立即清算,到?时国策皆被废除不说,姜氏一族也?难逃灭族命运,而姜氏为?了不被灭族,恐怕也?会举起?反旗,同样会天下?大乱。

所以从现实角度考虑,立有姜氏和李氏共同血脉的李徵,是最佳选择。

但女帝看到?密疏后,勃然大怒,将奏疏掷到?地上?,并?斥责那御史为?哗众取宠,将其贬出?京师,自此,无人?再敢提立李徵之事。

只?不过,虽然无人?敢提,但还是有人?将李徵当成肉中刺,没过多久,汤泉宫就莫名失火,要不是皇后拼死相救,李徵就葬身火海了。

饶是如此,火势太大,将太昌帝亲自题字、李楹亲自命名的忘忧亭都熏黑了,匆匆赶来的女帝抚摸着忘忧亭的亭柱,她默然片刻,然后对怯生生躲在皇后身后的李徵招了招手:“过来。”

李徵已经长到?女帝肩膀高?了,他胆战心惊,发着抖走到?女帝面前,仰着脸,看着这个他世上?最亲近的人?,小声喊了句:“陛……陛下?。”

他甚至不敢喊一声祖母。

女帝沉默看着他,她伸出?手,刚刚死里逃生的皇后和妃嫔们跪倒一片,哀求道:“陛下?!”

女帝并?未理会她们,只?是伸手,擦了擦李徵脸上?被火熏黑的烟尘,透过李徵怯生生的眼睛,她恍惚间,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有她丈夫的,有她儿子的,还有,她女儿的。

她沉默半晌,说道:“孩子,从今日开始,你就是大周的景城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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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起?,李徵有了封号,仿佛为?了警告幕后蠢蠢欲动者,女帝让宰辅卢淮当他的老师,还让李徵开始参与?政务,而李徵的才能也?渐渐显现出?来,他不像他的父亲,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反而像他的姑姑,纯真善良,至仁至孝,对待士子礼贤下?士,对待嘲讽他的人?不卑不亢,卢淮私下?和女帝说,李徵有仁君风范。

但女帝只?当没有听到?,她如今最宠爱的是齐安公主,齐安公主是姜氏族人?,今年十八岁,长相颇像李楹,女帝对她宠爱万分,天下?人?都说,她恐怕要立齐安公主为?储。

齐安公主性情骄纵,对比之下?,李徵性情就温和了很多,两方冲突,总是李徵退却,而李徵背负其父原罪,不得女帝喜爱,纵然身为?太昌帝和女帝唯一的孙子,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看好?他的人?,远远比齐安公主的少得多。

李徵就在这种艰难处境下?,被下?令主持此次进士科考试,女帝已经年过八旬,身体不佳,殿试全程都没有参加,一切都让李徵自行处理,李徵也?不负众望,尽心尽力?,公正严明,在紫宸殿上?,集结一众大儒,将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时务策问,一一考过,最后点得状元一名,为?扬州裴十七郎,裴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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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新科进士恩赐身着绯衣,系蹀躞带,簪花披锦,打?马朱雀街前,长安城百姓纷纷涌上?朱雀大街,观看新科进士风采,小娘子们先是看探花,俊美者才点探花,见探花果然相貌堂堂,不愧探花之名,再去看状元,只?见少年状元眉如墨画,睫如鸦羽,绯衣如火,一双桃花眼潋滟漪澜,光是望一眼,都觉得要陷进去了。

这等容貌,就算与?十几?年的莲花郎相比,也?不遑多让。

小娘子们眉目含情,纷纷将手中的杜鹃、海棠、牡丹等花往少年身上?掷去,一时之间,进士们马蹄之下?,尽是落花。

喧嚣声中,状元郎忽听到?脆生生的一句熟悉唤声:“喂!”

他一怔,仰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间茶肆二楼,少女趴在木窗前,笑吟吟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