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惘、茫然、不信、震惊、心痛、哀怨、不甘、不解,嘴唇颤抖,眼睛盯着自己不放,所有情绪最后都化成眼中深切的疑问。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背叛?
为什么要杀他?
被自己全心信赖的爱人那样子背弃,他临死之前一定是痛彻心扉吧……
“殷儿……你会怪我么……”
“烟儿不怪。”
天一教主微微一震,侧头看了看旁边那误以为是在同自己说话而连忙答应的童儿。
淡淡月光下,那叫烟儿的童儿五官轮廓与昔日那少年倒也有两分相似之处这也是当初会收他当自己侍童的原因。只是米粒之光到底难敌明珠光华,两者的关系也正如樱花与梅花,虽然论其外表都是一般的粉光致致,但前者到底输了三分气节,七分骨气。
“若真是不怪,那就好了……”天一教主叹息一声,人已轻飘飘地掠下坐辇,往那林中行去。
烟儿怔了一怔,连忙也跟着跳了下去随在他身后。
林中树木茂盛,枝叶覆盖遮荫蔽日,此刻天上虽悬着一轮明月,但月光却透不进来。先前开路的人已洒了药粉,用以驱逐蛇虫鼠蚁,又有侍者在前手持巨大火把驱散林中长年积聚的阴腐之气。
天一教主一身白衣如雪,此刻衣摆鞋底都沾了泥泞,但他浑不在意,径直往内。烟儿紧随其后,只觉林中阴气森森,每一棵树木仿佛都长着眼睛,在窥视他们的动静。而火光之外的黑暗之处,更象是藏着无数不怀好意的幽灵,随时都会扑出来吞噬他们。
他年纪本来就不大,在这种环境更觉得害怕,若不是不敢冒犯心中敬如神明的教主,只怕就会忍不住牵着他的手才敢往里走。
只听前方咔嚓咔嚓伐木之声不断,那些大汉们犹在奋力开路。天一教主自怀中摸出个精致的阴阳罗盘,往各个方向探了探,忽然叫道:“这边!往这边!”
烟儿探头看了一看,只见那罗盘指着前方不住跳动。他跟随天一教主已久,知道这阴阳罗盘其外观形状与普通司南的罗盘无异,但其作用却大不相同,它对于阴物的感应极其灵敏,所以通常用它来追查鬼魂的所在。此刻见到教主用此物探路,心中不禁微微一惊,忖道:“教主要寻的林中人……难道不是人,而是一只鬼?……怪道教主方才说放火逼不出来,无形之物,又怎么会怕火呢。”又寻思道:“这鬼,不知是个什么鬼?若是个厉鬼,别把我撕了才好。”心中顿时惴惴,忍不住就往天一教主身边靠了靠。
又砍伐了大半个时辰,随着往内推进,那罗盘跳动得越发激烈。天一教主的心也跳得一下快似一下,不住地道:“快了,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那些大汉们砍伐了半日,原本手臂酸得不行,但此刻听到教主说‘就在前面’,顿时精神抖擞,越发卖力,渐渐便已进入林中腹地。
忽听最前方有人啊地一声惊呼,似是看到了什么奇异景向,那天一教主哪里还按捺得住,手中罗盘一扔,拨开前面的人便飞身掠上前去。
这林子四周参天古木重重叠叠,中间却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空旷之地。空地中心,有一存在了多年的长形水池,池壁上已长满厚厚的青苔。
一看到那池子,天一教主的眼睛就直了。
空地之上,寸草不生,皆因此处阴气太盛之故。只有那喜阴喜湿的青苔,千百年来,长了一层又一层,掩住了池壁上四神的图案。
那池子里盛满了千年来的雨水露珠,早已满得溢出来,是以池子周围都是稀泥。天一教主一向爱洁,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呆了半日,如梦游一般缓缓摸上前去,伸手轻轻抚摸池壁。
池壁冰冷,不及记忆中那人肌肤温润如玉。
那池子并未有多高,但水色深绿中泛着浓黑,水面飘浮着枯叶和苔藓,非但一眼望不到底,更有一股腥臭气息。
想当初,那人身上总带着青草的芳香,现在千年来待在这污垢水池里,他心中会是何滋味?
前尘往事,犹如昨日。
那一夜共度春宵,油灯如豆。情动之时,少年在他身下,睁着迷蒙双眼凝视着他,半梦半醒之间忽尔轻轻叹息,“东方紫……你就是我命中的劫数么……”
那时,他的确是不怀好意的接近他,是以他无言以答。少年却微微一笑,伸开双臂搂住他颈项,喃喃道:“是我也认了……”
殷儿,你是真的认了么?那为何到得最后,你眼中有着那样的不甘与不忿呢……?
拔出那把匕首之前,自己为了让他去得安心而在他耳边说了那样一句话:“这一生,算我对你不起……下一世,我百倍千倍地还你。”
少年听了,极轻极淡地翘一下嘴角,似笑,似哀,慢慢闭上了眼睛。
殷儿,你心中还是有恨的吧,不想与我再有牵扯了是不是?所以你不入轮回,宁可在人间做一个孤魂。可我并没有食言,我一直在找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原来你躲在这里呵。
手指轻抚着池沿,东方紫脸上现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殷儿,我来接你了。
做法一开始,死水微澜。
起初,只是象枯叶飘入水中般泛起了淡淡几圈涟漪,但渐渐地那涟漪越来越大,震荡渐渐加剧,到得最后,池水象被火烧开了似的,开始咕咚咕咚地冒出一个个细小的水泡。
千年的孤寂被打破,每一滴翻滚的水珠都传递着令人不安的讯息。
水底下的幽魂也感应到这种不安,惊慌、失措。
“怎么回事?”
“有人……在做法!”
“难道是想放我们出去?”
“应、应该是吧……他念的是招魂咒。”
“太好了!我早就想出去了!”
“……”
“怎么?你不想?!这烂水池有什么好,在这里待了千年你不腻么?!”
“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外面做法的人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
“……我管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反正我就是要出去!要出去!”说话的魂灵越发暴躁起来,又冷笑,“我知道,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不敢,就在这污水里待着好了。我只是不信我走了,你就不怕寂寞,你若真的不怕寂寞,又怎么会创造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