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紫见他上了车,这才容颜稍霁,哼一声丢了锭银子在桌上,自己也纵身上车命车夫回府。
车厢里两人都不说话,殷曲膝蜷坐在角落,虽然极力忍着,但还是有两滴豆大的泪珠掉落在衣襟上,东方紫见了,怒气渐消,心中不由恻然。
他不是个爱讲理的人,凡事皆凭一己之喜恶。但殷在他心中的份量是不同的,此刻倾身过去抬了他下巴默默注视了一会儿,一边替他拭泪,一边无比耐心地道:“殷儿,以我的性子,为什么明知有姓魏的那人存在却没对他下手?这其中的道理你可有想过?”
殷微微一抖,却不吭声。
“我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我不动他,是因为不想为了他让你不开心。但你也莫要让我不开心行么?”到底是本性难移,说着说着终究不免透出一点威胁来,“你也知道,我若不开心,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殷声如蚊呐道:“知,知道了……”
东方紫满意地揽过他的头来在他额上亲了一下,道:“知道就好。”说着轻声一笑,道:“我跟你说件事,保证你从此后不再想着他。”
他直看到殷眼睛里去,一字字道:“你可知道,那魏可孤前世是什么人么?”
殷迷惘地摇一摇头,隐隐约约间仿佛猜到了什么。果然,东方紫恨恨道:“他就是当年的楚威王熊商!那时倘若不是这混蛋,我们两个还好好的呢。……当日我在宫中便想杀他,只是他有帝星护佑不便下手……”细想下去觉得这混蛋未免太好命,前生天命佑身,今世又因殷儿的关系投鼠忌器,自己堂堂魔王当年的龙宫七太子,竟奈何不得他,实在是憋气之极,忍不住便发起牢骚来。
殷心神恍惚,东方紫后面的话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魏大哥……就是当年的楚王?
……
殷其实不象东方紫那么仇恨熊商,甚至,他是有些感激他的。
当年,他被扼晕过后悠悠醒来,那男人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他,神情古怪地说了一句:“你没死……”
他吓坏了。
他感觉得到他扼他时是带了真正的杀意的,只是不知自己为何会死里逃生。他害怕地看着他,不知又要遭受怎样的对待,但,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那男人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终于闭了闭眼叹了一声:“那你走吧。”
那男人心怀雄图大略,志在天下,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弱点。奈何对公子殷动了心,殷便成了他最关键的死穴。他想杀了他,想消灭他,但事到临头却又忍不住放过他。
放他出宫的那一刻,那一直保持着惊人沉默的男人突然将他一把拉转抱住。他绝望地以为他反悔了,不想那男人却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紧紧地抱了一抱,然后,松手。
千年了,他还记得那男人最后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那仿佛是一句以生命来起誓的誓言:
“今生,寡人背负得太多,待到来世无牵无挂,殷,我定倾心相许。”
第 24 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东方紫揭穿魏可孤乃楚王转世的时候,魏可孤与怨魂正在城外山中打猎。
那怨魂自从冒名顶替之后,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惟恐被魏可孤看出破绽来。魏可孤问他何以由鬼变成了人,他只推说不知,看到魏可孤疑惑神情他自己心虚,因自知与公子殷性情相差甚远,为了不让魏可孤疑心,也为了不让他有时间去思及其中疑点,竟装作病弱模样哼哼唧唧在床上赖了好几天。
这几天里魏可孤果然温柔体贴事事照顾,让他暗自庆幸奸计得逞。只是这装病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得慢慢‘好起来’,前一晚魏可孤同他说‘你身子虽然大好了,却始终没什么精神,是不是这几日闷在屋子里闷坏了?不如明日我陪你去城外走走,那靠山近水的地方空气也要新鲜些。’怨魂到底少年心性不是那种老谋深算的人,装了几日本就有些沉不住气,再听了魏可孤这一番话,自然大是高兴,欣然同意。
于是两人一大早起来便出了城,清晨空气清新湿润,令人精神为之一振。那怨魂骑在马上,四周鸟语花香,视线偶与魏可孤一触,相视一笑,心头甜丝丝的颇为受用。
他是怨气所化,又在东方紫身边很受了些折辱,性子便有些愤世嫉俗,只觉世人多对我不起,但此刻伴在魏可孤身边,虽只是这样骑马踏青,然此情此景此人,却也生出从未有过的平静喜乐来,只觉若能和这人这样一起并肩同行,哪怕是走一辈子他也是愿意的。
两人一路信马由缰慢慢行来,怨魂先前怕言多必失,因此一直不大开口。但魏可孤一路上逗他说话,讲笑话唱小曲,直逗他得警惕心渐渐松了,言谈笑颜也慢慢多了起来。
“累么?”
见他摇头,魏可孤道:“太阳有些大了,你把帽子戴上。”说着,伸手过来,把怨魂背后那顶马连坡大草帽拉起,两根绸带在他下颔打了个结,又替他把齐颈的面纱放下来挡住阳光。
怨魂的面孔在纱雾后若隐若现,感动地道:“魏大哥。’他顿一顿,终于接下去道:“……你对我真好。”
就算明知你其实只是对公子殷好,我也是不介意的。
毕竟此刻承你怜爱的却是我。
隔了一层面纱魏可孤的脸也有点朦胧不清起来,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过得一会儿才听他嘿嘿笑了一声,声音竟有点干巴巴的。
怨魂只当他害羞,抿嘴一笑,心头暗觉甜蜜。
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鸡从附近草丛中一晃而过,魏可孤看到,眼明手快抬手就是一箭,只听嗖一声轻响,正中鸡身。
魏可孤拍马过去把那猎物提起,掂了掂回头笑道:“正好拿来下酒。只不够肥,若是秋后长了膘的,那便有肉了。”
怨魂看他刚才射那一箭,英姿勃发,忍不住便拍手喝起采来。
魏可孤动了猎兴,笑道:“既然出来了,那就索性多打几只。吃不完的带回去叫老板风干了,以后我们上路做干粮也是好的。”
怨魂听他连以后的事都安排好了,更是说不出的欢喜,高兴得连连点头。
半日下来,收获颇丰,魏可孤马屁股后面已经挂了四只山鸡两只野兔。眼看已是正午,两人寻了个近溪的荫凉地生火烤鸡。
魏可孤自幼闯荡江湖,于这些事上十分熟练,没几下便把那山鸡拔毛开膛洗净了串在枝上,又洒了随身携带的调料翻来覆去地烤了个金黄酥透。他让怨魂先吃,自己却洗了手到树后方便。那怨魂哪里舍得先吃,眼巴巴地瞅着那烤鸡忍着,想等他出来共用。
过得片刻,魏可孤未曾出来,草丛中却传来悉悉窣窣轻响,怨魂这半日下来已经知道这种声音多是小动物穿行其间发出,当下凝目看去,果然惊喜地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竟俯了只灰色的小兔。
怨魂心道:“我若把它射中,便可给魏大哥一个惊喜。”他早就艳羡魏可孤射击时的英姿,此刻有机会哪能错过,又刚好魏可孤的弓箭就放在顺手处,一时也未及深思,抓起来便学了魏可孤的模样弯弓搭箭瞄准射击,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只听一声轻响,那箭凌厉地飞出去
兔子哀叫一声,倒地不起。
怨魂见自己一击即中,大喜,抛了弓箭便奔过去抓着它长耳提起来,这时他才发觉原来这只兔子后脚不知为何竟断了,难怪跑不动。
说起来他心思到底还是单纯,到这时也没有想通其中关窍,反而为自己的成功沾沾自喜,一回头见到魏可孤不知几时已转了出来此刻正站在树下眯着眼看自己,便提起来让他欣赏手中的猎物,脸上带着欢喜的笑容道:“魏大哥,我学会打猎啦。你瞧!”
魏可孤却没有瞧,只看着他,脸上不喜不怒。那怨魂原本笑得明朗灿烂,渐渐地才发觉他的表情有些不对,他不知自己错在什么地方,手缓缓垂下,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地慢慢散去,一双眼不太自在地望着魏可孤。
绿草如茵,野花遍地,有微风拂面,小河流水哗啦啦。
怨魂本觉得此地风景宜人,但此时此刻,早已无心再作欣赏。他心呯呯跳着,良久才动了动唇,提心吊胆地嗫嚅着问:“魏……魏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