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波涛汹涌脸上却丝毫也不露,只缓缓伸手揽紧了殷,口中淡淡道:“……你放心,我们会在一起的。”
许是因为心中已经豁出去做了决定,对于不可知的未来已经不再觉得不安,反而奇异地宁静下来,魏可孤十分享受目前与殷相处的日子。太阳一下山便带了殷四下游玩,殷起初还只是见他兴致颇高而不忍拂其意勉强相陪,但到底是少年心性,许多事物于他都极其稀奇,渐渐也就放开了心胸,专心致志地玩耍起来。
十六的月亮比昨晚更圆更大,悬在树梢玉盘一般。两人自闹哄哄夜市中出来,牵着手沿着河堤漫步,人声渐渐微弱,环境清幽起来。
魏可孤只盼这河堤永无尽头,能与殷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侧头看去,只见月光下身旁的少年一袭古服,大领、广袖,明明是极宽大的衣服,却被那腰带一束,更显出盈盈一握。殷见他看着自己,也停下来看了看他,忽然嫣然一笑他相貌本就清丽,此刻河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月光下看来更是恍若谪仙。
魏可孤看得痴了,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喃喃道:“你可别想御风而去……”
殷微微一怔,一双眸子黑得幽幽,低低道:“你在这里,我就哪儿也不去……”
魏可孤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有种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左右四顾了一下,道:“你在这儿等我。”说完放手跑开,跑了几步又悟起殷只怕会害怕,回头看去,果见少年惊愕地站在那里,又道:“我马上就回来!”
买了想买的东西,魏可孤健步如飞般赶回去,远远地便见少年乖乖地等在树下,姿势居然没有变过。
魏可孤道:“等得急了么?”
殷微微摇头,道:“你说过再也不会丢下我不管,我就不急。”
魏可孤不曾想他对自己居然有这样深的信赖,微微一笑,伸手把藏在背后的物事取出来,笑道:“你看这是什么?”手上托着的却是两盏纸灯,状如莲花,制作得十分精巧。
只听他笑道:“特意带你到这边来看盂兰会,结果昨晚又没看成,今儿我们自己补上。”说完递给殷一盏,又牵了他的手步下石阶来到河边。
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灯中的小截蜡烛,魏可孤道:“盂兰节放河灯,不只是为了送阴魂,更有祈愿求福的意思。……来,我们也许个愿。”说着,面对河水捧了那灯,闭上眼睛默默许了个心愿。
殷有样学样,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嘴里默默念诵着什么。
魏可孤睁开一线眼帘觑他。昏黄的烛光映在殷的面上,他侧面线条十分柔和,尤其下巴到脖子的弧线纤长优美流畅,再配上此刻虔诚的神态,竟让人起不了一丝亵渎之心,肉欲之念全消,只觉得这么一个可人儿,就算只是一辈子陪着他、呵护他,那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殷缓缓睁开眼睛,侧头看了看他,似有询问之意。魏可孤这才如梦方醒般,啊了一声,教他将河灯放入水中,顺水飘走。
只见黑漆漆的夜中,两盏河灯闪着微弱光芒渐行渐远,飘向不可知的地方,殷一直目送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轻轻吁了一声,回过头,眼光明亮地看着魏可孤。
不知怎的他眼睛亮得出奇,魏可孤怔了怔,道:“你许了什么愿?”一问出口,又忙道:“不要说。还是不要说,说了就不灵了。”
殷抿嘴一笑,果然就不说。拉着他站起身来,低声道:“魏大哥,我真欢喜……我很久都没象今天这般这么欢喜过了。”
魏可孤怔怔看着他,不知怎的,殷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居然说得他神魂飘荡,半日都归不了位。嘴唇微微抖着,千言万语齐涌心头,最终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末了,只把那右手一扯,将他扯入怀中紧紧抱住。
这世间万事,都充满着不可知的变数。
比如这魏可孤春风得意时又何曾想得到会遇到一个公子殷;比如东方紫招魂时又何曾想到招出来的却不是姒殷的本尊;又比如怨魂满心憧憬时却撞见了那于他来说却是十分不堪的一幕……世间事,真真是变幻无常。
那红尘中的人当局者迷,犹不知其中关窍,却不知冥冥之中命运之轮已然转动,变数又将再生。
第 18 章
这日魏可孤又先醒来。他是习武之人,起坐歇息都有一定规律,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转头去看身侧,那小鬼睡得却是极熟。想着昨日带他玩到半夜才回转,把他没见过没玩过都试了一小半,殷一直欢喜得紧,精神不免亢奋,回来后居然兴奋得睡不着,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临睡前还兀自嘟囔着今夜的行程安排。
魏可孤端详着他的睡颜,心中怜爱,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见他没醒,便掀被下床。
启窗一嗅,早上的新鲜空气带着泥土湿气迎面扑来,令人精神一振。魏可孤动了动筋骨,整理好衣裳出去买早点。
一下楼,便见店家、小二一个个面带诡异之色,聚在一起正自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见到他下来,也不待他询问便主动迎上来道:“客官,昨晚城里出大事啦!您听说了么?”
魏可孤分明才从楼上下来从何听说起?那小二如此说,也不过是以此为开端而已,魏可孤笑道:“什么事?出了采花盗么?”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可要去踩一脚了。缉盗领赏本就是他谋生赚钱的活计之一,这半个月来游手好闲没做一笔生意,虽不至于手脚发痒,但若是坐吃山空却如何给那小鬼买一品堂的上等好香?
小二嗐一声道:“比采花盗还厉害!”说着便详细描绘起来。早上客栈生意清闲,再加上八卦原就是人的天性,那小二绘声绘色,偏生又有人还嫌他讲得不够生动活泼,更恐自己失了掌握第一手资料的权威性,不时从旁插嘴补充。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虽说有点混乱,但魏可孤总算听出个头绪来。
原来那城东的石楼牌坊上今晨被人发现悬挂着数十块碎尸,竟是被人以极血腥的手法肢解得七零八落,其手段之残忍,连衙门里当差了四十年的老忤作也叹说平生未见,待到一一看过那些人头,才确定了死者的身份竟全是城东象姑馆的人。
“象姑馆!”魏可孤眉尖猛然一跳,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酷似殷的少年。
那少年不告而别,他也没往心里去,现在来想他模样,却是眉目之间带着煞气,想当日他下手砍人何其狠辣,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男信女。那样的人受此折辱怎肯善罢甘休,事后卷土重来大开杀戒也就是意料中事了。
只是,杀人不过头点地,手段未免太狠了一些。想到那张和殷一模一样的面孔会现出阴狠毒辣的表情,魏可孤心头立刻就有点不舒服。本来还异想天开地想过那少年搞不好会是殷的后世子孙,现在却马上推翻了这种荒唐的念头,他那小鬼是何等纯真可爱,怎么会有这样的不肖子孙!
那旁边的人都还在议论这件奇案。蒙古人与汉人的审美观是大不相同,即便是对于女子,也以强健壮硕为美,更没汉人这么多花花肠子,从不曾想过什么把男人当作玩物之事。因此本朝的男风多数是隐于地下,属于你知我知心照不宣,似这家象姑馆公然挂牌营业的,那都是身后有大人物撑腰。今日被人灭了馆,无知之人说是天谴,有见识的却都议论说只怕是得罪了什么有来头的人,才遭此下场。
正说得热烈处,有人跑进来通报最新消息,却是那死者之中有一个被砍得面目全非的刚才被亲属认了出来,不是象姑馆的人,却是市井间一个叫倪二的无赖,不知为何也被分了尸。
众人哗然,如沸油遇水越发闹腾起来。魏可孤却心中明镜一般,知道这倪二多半便是当日将那少年卖入娼馆的罪魁祸首。他心下疑惑,那少年明明同他说他在此地无亲无友,又分明不会武功,但短短两日之间,杀人、分尸、灭馆,若无一点势力又怎可轻易办到?
沉吟片刻又回转上楼,进房一看,那小鬼兀自高卧。
魏可孤轻步行至床前,附在他耳边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他想去探探情况,又怕殷醒来见不到他,特意回来交待一声。
殷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只捕捉到几个词儿,眼也没睁,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鼻音唔地一声,又沉沉睡去。
魏可孤又怜又爱,说了句‘小懒鬼’,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把被子拉高齐颈,又替他放下蚊帐。看窗外阳光金灿灿的,虽然明知也照不到床上,但还是过去放下了湘竹做的细竹帘,顿时屋中阴暗不少。末了,又环视片刻,确定没有什么破绽了这才轻轻合上门出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鬼在白天本就懒待活动,何况殷昨晚还度过那么兴奋的一个晚上,好梦正酣之际,忽然,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令他从睡梦中渐渐清醒。
有一种莫名的异样侵袭。
是被什么惊扰了呢?
是树上的蝉声?
窗外幽幽的茉莉花香?
还是阳光透过竹帘在地板上投下的斑驳光影?
他怔忡地拥着被坐起来,无意识搜寻的眼光忽然透过细密的蚊帐与坐在桌前的一人对接了,倏然一惊。
就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