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的倪英才发现,一切并非表面看上去的这般平和,陛下在意二皇子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除了几个亲近的人,他断不肯让任何外人碰他的孩子,也不允许他离开自己的眼界,他像一只警戒的母獣,警惕地护持着自己的孩子。对于二皇子,他几乎揉碎了心肠般的疼爱,他总俯在摇床一侧,专注而柔情地看着他的孩子,摇床一下一下摇着,他嘴里轻声哼着些好听的曲儿,像天下所有慈爱的父母待他们的儿女一般,淡淡的烛光落在他雪色面颊上,生着柔光。
倪英鼻尖一酸,她岂不知,他在补偿曾经的自己,透过这个跟他一样身体构造的孩子,他在补偿过去的那个被亲情、被世俗抛弃的冷宫之子。
所以,他几乎倾尽所有地付出他所有的温柔。
她曾担心他太过受累,让阿兄帮着劝解,可阿兄却破天荒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纵着他占着自己的孩子,一同陪他照看,他们富有天下,然而在养育孩儿这件事上,却如同民间的双亲一般,亲自抚育,舐犊情深。
这样的阿兄与陛下,她不懂,却时常生羡。
“阿英?”身后一声熟悉而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怔忡。
来人正是方从内阁回来的猊烈,他威势日重,不苟言笑,可便是这样威震四方的霸主,也曾用他力拔山兮的双臂,抱起那柔软的婴孩,悉心照料。
猊烈很快看见了倪英眼中的泪光,他并不点破,只轻咳了一声,“迟了,回去罢。”
倪英深深吸了口气,转换了心境,笑着道:“好,我明日再来。”
温和的时光可以慢慢消融一切伤痕的吧,倪英想。
猊烈解了大氅丢给候着的宫人,匆匆进了内室,他先是去塌前细看了一番,而后才去暖炉前将自己的身体烤热了些,这才轻轻翻身上塌。
塌间之人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一眼,嘴角不自觉带了几许撒娇的意味:“阿烈啊……”
他蹭了蹭他粗糙的掌心,放心地再复睡了过去。
猊烈低头嗅了嗅他身上的冷香,心间缱绻平和,双臂一展,将他的心肝,他的孩子齐齐揽入怀里。
一个温柔平静的夜。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谢谢。
第120章 番外三 流年
张太侍犹豫片刻, 终是轻手轻脚走了上来,他不动声色添了茶,余光却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天下之主。
“陛下,长安王已经跪了两日了, 眼瞧着待会儿快要变天了……这三春雨可真是寒呐。”
上首不辩喜怒的帝王冷笑一声:“朕这荡平倭夷的长安王岂是那等病西施, 跪区区两日便受不住不成?”
“这……”
张太侍侍奉过两朝帝皇, 再是谨小慎微不过,窥着庆帝的面色, 终究将后面的话尽数咽了下去, 只抬手执墨为陛下细细研磨。
庆帝提笔,饱沾浓墨, 眼前淡黄的丈二宣已铺得平展,庆帝的笔头却迟迟未落, 不知觉间,一滴墨滴落下来,将那丈二宣晕染出一块无尽绵延的漆黑。
庆帝英挺的眉头一皱,俶尔弹指一挥丢却狼毫,一掌拍在桌案上,轰然之声平地起, 教张太侍吓得退后几步, 慌忙跪在地上, 他自小侍奉庆帝,已许久未见过这位天子如此动怒的时候,不敢发声,只俯在天子脚下,极尽恭顺。
庆帝胸膛起伏良久,提足往外头去了。
张太侍忙起身跟随上去。
天色已全然暗沉了下来, 偶有隆隆的雷声,为这初春的夜更添上了几丝清寒。落了叶的楸树下,跪着一个人,他仅着单衣,正低垂着脑袋,一张脸生得俊美不可方物,明明如此晦暗的时候,却如明珠生晕一般,让人一眼便可以瞧得到他的存在。
可便是这般面若好女之人,却也是膂力过人、枕戈待旦的赤焰大将,一张罗刹面具,号令千军万马,杀得倭夷溃不成军。
庆帝面色阴沉,盯着他半晌,终是拂袖而去。
一声轰鸣,刺目的雷电照亮了整个人间,俶尔又复淹没在了温吞的暗哑之中,先是小声的淋淋漓漓,而后雨声渐大,像是天庭打翻了玉瓶一般,往人间不予余力地倒水。
望着那离去的背影,李玄慈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任随雨滴砸在脸上。
夜色愈沉,寒气如针尖一般从身体的各处钻入骨内,叫人寒到心底,自南疆战熄,天下海晏河清,他已许久未曾这般狼狈的时候了,一双小腿已是僵硬得仿佛感受不到,唯有苦笑一声,稍稍动了动双膝,复又直起了腰板。
不多久,耳畔几声匆匆的踏水声由远及近,砸在头上的雨滴瞬间消失,原是两鬓斑白的张太侍,他拿着把油伞冲到他的身边。
“长安王,您起来吧。”
他将大部分的伞遮住了李玄慈,身体顷刻间便被这瓢泼大雨淋了个通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恳求道:“您身子贵重,何苦挨这贼雨的苦?”
李玄慈仍自闭着眼睛,直挺挺跪着。
张太侍心间焦急,他深知长安王的执拗性子,又岂会轻易低头,又一声轰隆之声,雨势更大了,几许功夫,油伞便被这汹汹大雨泼得零落,张太侍一时无法,只得丢去,解下罩衣,为地上跪着的人挡雨。
大雨淹没了一切,二人所处之地恍若孤岛,与外界隔绝开来。
很快,这样的幽闭迅速被打破了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大步从晦涩的雨阵中冲了进来,明黄帝皇服制,金线爪龙皂靴,正是庆帝,他英朗的面上怒不可遏,张太侍从未见过这位主儿如此失态的时候,骇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庆帝俯身一把掣住李玄慈的手腕,喝道:“起来!”
即便如此瓢泼的时候,他的声量亦如洪钟一般冲破雨阵,叫人心生骇怖,近卫跪倒了一片,皆不敢上前劝慰一句。
可李玄慈只看着他,并不起身,庆帝齿根发紧,面色沉得可怕,眼神几要噬人,他自小得武威侯教导,最是绵裹秤锤的隐忍之人,怎有如此时候,然而李玄慈非但没有半分畏惧,心间却是生痛。
雨水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睫羽颤动,却依旧恳求似得看着他。
“休想!北安多少大好男儿,朕岂能让那粗野莽夫得了你!”
莫说北安有什么男儿配得上他,便是天下也找不出一个人来,怎偏偏轻易被一莽汉给得了。庆帝咬牙切齿,正要不管不顾地一把扯起他,地上跪着的人却是晃了晃身体,骤然一头栽了下去。
“阿慈!”
庆帝一惊,俯身一把捞住,这才惊觉怀中之人面色有着不正常的红,一股无力袭上庆帝的心头,他闭了闭眼,俯身穿过他的膝弯,将人打横抱在怀里,往寝宫而去。
***
李玄慈醒来的时候便看见了塌边守着的庆帝,他正支着头睡着,目下泛着青黑,显是疲惫至极,李玄慈鼻尖一酸,支撑着身子起了来。
庆帝甚为警觉,听闻动静立刻便清醒过来,略微迷茫的利目很快清明,他看了看李玄慈,沉着脸起身了来,然而怀中一重,李玄慈已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他哽了哽喉头,轻声唤他:“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