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1)

奉冰默默地品着药,却连苦味都辨认不出。他昨日已猜到是如此,冯乘之子受尽内狱折磨,一出来就向他寻仇,而他……他只是运气好,当时恰好,裴耽在他的身边。

“坊间都说圣人秉公无私,我看也的确如此,你……你过去的事情,圣人似乎毫不计较,也是幸事。”

二哥有什么好计较的,天下四海都在他掌中了,他想整治他,只一句话便能罚他在雪地里跪上两天两夜,多么威风。奉冰看向陈璆,口吻冷淡,“圣人是忌惮裴相罢了。”

陈璆一愣。他千方百计在话题中避开裴耽,没料到奉冰会自己提及。奉冰还未及多说,春时忽然来报:“郎主,裴相派人来看您了。”

春时身后便是吴伯,与一名童仆一同躬身,手上都提着不起眼的大小包裹。奉冰应了一声:“请进。”春时便招呼他们入内,吴伯将包裹一一地放下,见到桌案上早已摆满陈璆送的礼,不由得一怔。

奉冰笑着打趣:“你们这一个二个都是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陈璆连忙捂他嘴:“这说的什么话!”

吴伯看那两人笑闹,自顾自行礼道:“李郎君、陈使君好。小人奉裴相之命,给郎君送山参二两、虫草一两、济命丸三盒,及熏香五种,裘衣两件,氍毹一卷,银丝炭半斤……”

陈璆越听脸越黑,裴耽送的东西和他送的种类几乎完全对撞,但裴耽阔绰,想必样样都比他精致昂贵。但听奉冰道:“送这些做什么,我不要,你拿回去。”

方才奉冰拒绝他时,弯弯绕绕说了一堆彬彬有礼的话,到拒绝裴耽时,却只是脸一板,唇一撇,眼光下掠,毫不客气的一句。

吴伯将身子弯得更低:“郎君不要不打紧,我若拿回去,这一把老骨头,可要被裴相给打碎了,您便心疼心疼收下吧。”

奉冰默了半晌,却说了句陈璆听不懂的话:“裴相还有力气打人?”

吴伯回答:“裴相今日休沐,没有官事,力气都省下来了。”

“我知道了。”奉冰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你回去吧,东西留下。”

吴伯走了,奉冰让春时关上门,又换了一道茶水,同陈璆说抱歉。

“这是哪里话,裴允望毕竟是当朝宰辅,轻易谁也不敢得罪。”陈璆捧着茶盏,凝视盏中水影,忽而对奉冰沉沉一笑,“原来李郎得裴相如此照顾,我倒是太厚颜了。”

奉冰也不知裴耽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或许京中已经对他二人有了些流言,圣人也生出怀疑,裴耽索性想更坦荡些。但这只是他的猜测。

送个礼,也不避忌旁人,闹这样大阵仗,看似有意的亲昵,奉冰却觉得,裴耽实际离自己已很遥远。

他想得多了,未注意陈璆,后者探看着他的表情,许久,才斟酌着开口:“如此看来,李郎,我倒是有一事不明了”

“你们当初,为何会和离?”

「和离」二字如惊雷,骤然炸响在奉冰的耳畔,他一下子回过神来,抬起了头。

5-3

【“李奉冰又不是没见识过男人。”】

陈璆见他神态,自知这句话戳中了他,心里在酸涩的同时也有些微妙的得意。他目光闪烁地解释:“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探你的私事,你不想说便不必说……”

“我也不知道。”奉冰却道。

陈璆一怔……

奉冰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渐渐平缓而低沉,“我不知道我与他为何会和离。后来五年中,我虽然慢慢琢磨出来一些缘由,但在当时,我却并没能看清楚。”

不知为何,陈璆竟不忍他再说下去,身子前倾,将手放上了床沿。只差几寸的距离,他便可以握住奉冰的手,它看上去那么凉。

奉冰静静地道:“他是十七岁的新科状元,眼前原当有大好前途,却偏偏被一个我挡住。入秘书省,官场中人都知道那是个无人问津的职位,渐渐也就不再理会他或许最初还不明显,但成婚愈久,遭受的冷遇多了,自然也就懂了。其实当年……”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当年他对我很好。”

陈璆没掩饰住惊讶:“裴相年少成名,想必心高气傲……”

奉冰淡淡看他一眼。他很平静,就算语气里有些微回忆的裂纹,也好像已经不能让他动容。他简单地仍道:“但是他对我很好。”

奉冰显然是不愿意同他说太多,这让陈璆有些不满。奉冰却并不关心他如何,想了想又道:“这都是我的猜测,我不知道对不对。只是后来大逆案发,先帝让二哥让今上去查考究竟,裴耽在今上身边出谋划策,我便想,也许他摆脱了我,便终于可以大展宏图了事实也果然如此。是从那时候我往前推,才觉得他曾经踌躇满志,是为我所害。”

这五年间,奉冰偶尔也会想,荣华富贵,对裴耽来说,到底有多么重要?是否因为自己生在帝王之家,病弱惫懒,所以无法在最初感知到裴耽的野心?可是在那三年间,点点滴滴的温柔安逸,竟当真都是假的吗?

如果都是假的,那又该多么简单。

奉冰每每陷入思考或回忆,便仿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仿似根本不关心。陈璆望去,他的被子拢到胸口,素白里衣没有任何刺绣,衣襟朴素地掩着,摩擦那纤白的脖颈,几缕碎发落在锁骨边,垂入了衣领。陈璆便想这人不是流放了五年吗?为什么他看上去还那么文雅清贵,好像没有经过任何的风霜?

他莫非是将那风霜都掩藏起来了?他怎么能掩藏得那么妥善,他一定会有破绽的

陈璆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不免恶声恶气地道:“那你呢?”

奉冰愕然转头:“什么?”

“你说这么多,只是裴耽这样、裴耽那样,你花那么大工夫去猜裴耽的心思,可是,你自己呢?”

奉冰道:“我?我在诏狱里,我……”

“你被裴耽抛弃之后,下了诏狱,裴耽还对你不闻不问,任你受刑求拷打,你是什么心情?”

“陈璆!”

奉冰突兀地叫了一声。

陈璆顿住……

奉冰的脸色骤然冷如冰雪,目光都如无情的利刃,割向他。“陈璆,你仍旧想看我的笑话吗?”

“你什么意思?”陈璆只觉一股无明火直冲天灵盖,“我关心你,你说我看你笑话?!”

奉冰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似乎是咬紧了牙,平素温润的下颌都显出了拒人千里的僵硬棱角。

他们不过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奉冰开始后悔。也许是陈璆的关怀到底传达到了他的心中,也许是病中总会有向人倾诉的冲动,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却被戳破了他的心不在焉。

他后悔。他从来不想和人分析他自己,所以他才会去分析裴耽。

陈璆经不住他这样盯视,起身走了几圈,又看到屋中成堆的礼物,描金錾银的精致漆盒一只摞着一只。这两人明明都已经离婚了,各自的境遇天差地别,裴耽见风使舵,从这一场和离中讨了那么多好处,就不应当再腆着脸来招惹李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