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刘府内外挂满了白幡，镇上许多人家送来了挽联。上书：福寿全归、道范长存亦或是高山景仰等的丧挽。刘老活到古稀之年，是镇里不多的老人之一，当然更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刘老娶了仙女娘子，生了神仙儿子有个女侠儿媳，前些年还添了仙风鹤骨似的小孙儿，真真是个大有福的人。

刘府后院的花园里聚集了十几位掌管花花草草的仙女们，她们先是送了慰问品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之后就聚在一起聊天，有人拿出新作的香包，有人施法让花园的花草开得更多、更美艳。她们今天来探望三圣母，是要让她走出心理的哀痛，而不是要让她一直留在丧夫的伤心里。

要知道她们可是修道有成的仙女，寿命虽不是无穷无尽，但是活个两三千年也是没问题的。三圣母才跟这个书生结为连理多久呀？连五十年都不到吧，犯不着为了凡人书生浪费了大好年华。

就是因为神仙跟凡人结合才不过短短数十年，这让见多了仙女爱上凡人却落得哀莫大于心死的前例的那些个神仙们却步。要知道神仙修道靠的除了法宝之外就是他们能够保持平静如水的心境。一但偏移了心态，就是走火入魔。只是成仙多年，他们各人或多或少也修出了心得，能够把心态保持在一种水平上下，既不走火入魔也能稍微享受七情六欲，只是稍微。

可这爱情是无法控制的呀！能够控制的爱情那还是爱吗？于是先有瑶姬公主以身相许救命恩人，后有七仙女下凡帮助董永、织女牛郎七夕鹊桥幽会。

新天条改了神仙不许婚嫁这一条规，也因此放了许多因旧天条而下狱的神仙。但是，重出世间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君不见七仙女为报董永相爱之情，情愿跟着轮回转世期望生生世世再续夫妻缘。君不见那些个神仙仙女为爱心伤，惰于修炼以致于境界退步甚或是度劫不成反落了重返轮回的下场。于是许多神仙们宁愿找个看得顺眼的同行来同修，也不愿步上后尘。

而今，三圣母的丈夫去世，这不免让跟三圣母交好的仙家们紧张起来。

“三圣母，你也别太伤心了。”百花仙子柔声劝着，“刘彦昌这辈子又没做过什么大错，想必这一去投胎能投个好人家，有个安安乐乐的一生。”

“可那不是刘郎了……”落下点滴分明晶莹的泪水，杨婵抽抽搭搭地哭着，“投胎后，他就不是我的刘郎了，不再是了……”

“娘，你别难过。至少……”小玉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儿子，安慰道：“……至少爹他是安祥地离开我们的。”

“刘郎呀，你怎么不等等……怎么不等我们的不孝儿回家来啊─────”一听到儿媳的话，杨婵哭得更是伤心，她怎么不会知道她相公不予他人说的心事？“刘郎呀────为什么不修仙？你怎么忍心───怎么舍得抛下这个家呀──────刘郎！”

杨婵哭得越难过，小玉心中越发觉得痛楚。只见她脸色苍白地跟众仙家一欠身，抱着儿子回屋去了。沉香、儿子，这两个都是她命中的一根心刺。一但刺入心中，就再也没有拔出的可能，只能看着它一滴滴流着心血，疼痛万分。

“娘，我饿……”小男孩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小声说着。遗传自娘亲精致的小脸蛋上，一对蓬松的狐狸耳朵抖了几下，小男孩儿握着小爪子揉着眼脸，末了还伸出小舌舔着白毛手爪。小男孩竟是个半人半狐的混种儿！

“曜儿乖，等下就有米糕可以吃了。”看到儿子醒了，小玉赶忙打起精神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儿子面前露出难过伤心的样子来。

曜儿眨着好奇的眼看着而今人来人往的家里，转头看了四周，才怯生生地开口：“娘，为什么爷爷睡了那么久？”

眼眶湿润，小玉有些哽咽地说道：“爷爷老了、太累了，所以要睡得久一点。曜儿别去吵爷爷睡觉好吗？”

乖巧地点点头，“曜儿很乖，不会去吵爷爷。”

偏过头，在曜儿看不到的角度里，小玉悄悄地擦拭掉溢出眼角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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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上，一老人脚步蹒跚地走在崎岖的小路上，一步三回头。他还是放不下心，可放不下又能如何？他只是个凡人，平平凡凡的普通人。生生世世能有一辈子遇上神仙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那些个神呀仙呀的事儿，他已经不想再去碰了。

“唉……”又叹了一口气，老人站在叉路口停下脚步，左边小路是通往奈何桥，右边小径是往望乡台。选择选择，人的一生中似乎永远都是一道又一道的选择题，就连死了还要选择。抬起脚步，老人缓缓走向望乡台。

望乡台，上宽下窄，往来的路只有一条石头铺成的羊肠小径，其余尽是刀山剑树，十分险峻。望乡台上思念阳间亲人的鬼魂们个个遥望家乡，大哭一场，哭完之后、拜别之后，再多不舍也只能吞落肚腹，走向奈何桥饮下一碗孟婆汤，从此踏向另一段生命的始端。

有诗曰：『望乡台上鬼仓皇，望眼睁睁泪两行，妻儿老小偎柩侧，亲朋济济聚灵堂。』

老人走上了望乡台，从上望下，他看见的首先是他的家乡刘家村。不是那个他带着儿子居住的刘家村，而是他从小到大居住的村落，是当年他赴京赶考从此没再能回去一次的刘家村。老人红着眼，看着记忆中的『家』，那已经不是原来的木屋了，而是盖起了一座四合院。虽比老人在华山的刘府小，可是老人却感到欢喜欣慰之意。

他的亲人呀……原来还在。

景象一下子换到了华山，刘府一片哀凄丧挽之貌。老人一看，明明已经不再跳动的心此刻传来一阵刺痛，思念之情无法言语，只能化成深深的叹息。

“三娘呀三娘，你得振作啊。”老人说道，“如今只是你的夫君去世，你便哭得死去活来。以后还有你的媳妇、孙儿、孙儿的孩子、子子孙孙，难道你要把他们个个都变成长生不老的神仙才满意吗？”

“你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不……其实你从未想过。三娘、杨三娘、杨婵啊，咱们夫妻的缘分就此散了吧，散了吧。一世夫妻足以、足以。”哽咽地说着。

老人望着又变换的景象，却是看到了儿媳喂孙儿吃饭的画面。时至今日，老人看到半人半狐的孙儿，心中仍然有所抵触。这样的混种儿，活着只会被耻笑鄙夷一生。如果小孙儿不是托生在三圣母家中，只怕这有着神人狐混血的小孙儿，一出生便让自许正义的道士给收了。

“你们小声点，要是吵到小少爷就糟糕了。”非常认真坚守岗位的一名虾兵好心地说着。

「本您」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只望有天小孙儿能完整化成人形好免了诸般歧视目光。

老人闭上眼，又是一声叹息。望乡台下的景象模糊了起来，然后慢慢组成另一幅景象：简朴的禅室里，灰色僧衣的青年潜心念诵佛经。老人一看，顿时眼红了双眼，他的儿啊……

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得承认在遇上三娘之前他从未想那庙观里的神仙菩萨是真实存在的，二郎神把三娘压在华山底下十几年，什么神佛都没有出现。纵然他相信了神佛的存在也不会去拜?k们，拜了又有何用？

可沉香失踪后，他却为了行踪不明的沉香每日每日都到佛祖跟前拜了三炷香，鲜花素果一样不少。三娘跟小玉只肯告诉他沉香上西天修练了去，满天神佛，不知沉香在哪里。他只好每一天都到佛祖面前拜着，念着家常琐碎事，好像这样沉香就能听到似的。

他直到死了才见到沉香，他唯一的儿……

老人踏着来时路一步一步走向了奈何桥，他已经不再回头，因为他心中的牵挂都已经在望乡台望的最后一眼圆满了。最后一眼、最后一眼，虽然无法做到生无别恋，起码他如今已是死亦无憾。

踏上奈何桥，接过孟婆汤，碗中水墨黑如汤药。

饮下孟婆汤，老人接着走完奈何桥，准备迈向轮回路。他走着，每走一步属于刘彦昌的记忆就接着消逝一点，等到他完全走下奈何桥，这个世上就再没有娶了三圣母的刘彦昌，那个秀才刘彦昌。

记忆完全空白的魂魄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便朝着他认为有光亮的地方走去，之后遁入轮回。下一生是人是虫是畜还是花草树木，生死簿上早有定论。

死，不是终结是新生的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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