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似乎就是昨日书房里的那块,我道:“自是他的,我现在哪来这种东西。我要去小白那里,没功夫看,你还他便是。”
这一日,我身在小白的书房,心却不知在哪儿,滚烫的茶水撒了鲍叔牙一身,疼得他龇牙乱叫。近来我有什么失常也不会有人责难,倒是托了郑国世子的福。
这阵子山戎举兵再犯,郑国世子又领军来帮父亲平乱。父亲实在喜欢这人,旧事重提,却遭他再次婉拒。推说以前没帮过忙的时候尚不敢娶,如今解了齐国之难,才讨了夫人回去,不是摆明了拿国家的军队、将士的性命换一己之私吗?
初听这话的时候,我抚掌大笑。以前他送缣帛珠宝讨好我的时候,我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可他退了两次婚,我倒是越来越欣赏这人了。即便是做戏,能作出这等官样文章的,委实是个人才。
先前的事才平息不久,平白又被刺激了一回,我笑得前仰后合,别人当我犯了痴癫。我也不会和他们多费唇舌,身在宫廷,又尊为王女,自然就要有点被人无故揣测的度量。
鲍叔牙换了衣服,小白婉言劝我回去休息。我笑道:“昨夜睡得好,无需再休息。既扰了先生授业,我也不在这儿呆了。嗯……不如去女娲娘娘的庙上烧个香,磕个头,给自己求个好姻缘。”
我并非想去求什么姻缘,不过顺着他们的意思说罢了。才起身推门,忽然想到一事,转头问道:“鲍先生,为何夏殷不嫌一姓之婚,周制始绝同姓之娶?”
鲍叔牙愣了一下,遂答:“天地之化,专则不生,两则生。同姓而婚,惧不殖也。”
“仅此而已?”
“公主以为不够吗?”
我又笑,“惧不殖也?鲍先生,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女娲伏羲就是亲兄妹成婚,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莫非女娲娘娘和伏羲氏的子孙!”
裂帛
我回了桐月宫,果儿还捧着那块缣帛来回踱步,这点小事,倒叫她赴汤蹈火一样。
我道:“你又拿了什么炙手的山芋?不过是块缣帛,还他就是了,你还怕他什么?”
果儿见我回来,喜道:“公主,您在我就不怕了。您可千万别差我一个人去送,还是等世子自个儿来拿吧。”
我嗔怒,“他是老虎,吃了你不成?没用的奴才,拿来给我吧!”果儿也不怕我生气,赶紧交到我手上,一脸虎口余生的窃喜。
我接过缣帛,又想放刁,双手各捏一半,卯足了劲往两旁一扯,只听“嘶啦”一声,缣帛在我手中裂成两半。果儿吓了一跳,瞠目看我。我诡笑一声,“怪不得有人喜欢听,这响儿着实悦耳!”
还想再撕,余光觑到上面的字迹,不由愣了一下。我还当是他未过门的夫人托寄的锦书,却原来是诸儿的手笔。将两片碎帛拼在一处细看,果然是他的亲书: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我将两片帛拼在案上,托腮看了半晌。果儿鬼头鬼脑地凑过来,涎着脸问:“公主,上面写了什么?您一整日都唬着脸,怎么一下子又高兴成这样?”
我在高兴吗?果儿不说,我倒不自觉。我正了正神色,道:“写了首桃花诗啊,家里有株桃花开得盛,可惜能看不能折,只好看着叹气啊!”
“能看不能折,能看不能折……只好看着叹气……”果儿歪着头,嘴里喃喃重复我的话,想想没个结果,又来看我的缣帛。她也不认得字,倒看了半天,好像我骗她似的。“公主,就这几句话啊,也值得您笑成这样?自家的桃花干吗不能折啊,夫人堂前的五株桃,我们不是年年去折吗?呦,我们浸的那些桃花酒倒叫世子喝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再去浸些啊?再不折,过些日子花倒要谢了。”
“自然要折!去,给我拿笔墨来。”我拍开她的脑袋,将缣帛翻过来铺在案上。写道: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复叮咛!
果儿见我搁下笔,又凑上前看:“公主,您这又写什么啊?”
我笑道:“果儿刚才说得对,我便是照你的话叮嘱那人,再不折,过些日子花倒要谢了。……走吧,我们再去折些桃花来。”
果儿往案上觑了一眼,问:“公主,那缣帛……世子……”
“哦,收起来。又撕又画的,弄成这样,别再叫世子看见了,仔细他扒了你的皮。”
果儿撅着嘴,一脸的哀怨,也不敢强辩。我上前掐了一把她肉嘟嘟的脸,心里好笑,诸儿这般温润如玉的男子,她也能吓成这样。
我领着果儿去折桃花,一路上没有言语,她大概还在想怎么藏那块缣帛呢。我也没有说话的心情,暗自理了理头绪。诸儿的心意,我从来不敢揆度,不管是什么,对我来说无非是两个结果:失望,或者更深的失望。可没料想,初见那诗的一刻,我的心里竟是窃喜。我不假思索写下的便是我的心意,可还是不敢拿给他看,我们是同姓兄妹,对他来说,我就永远是朵能看不能折的桃花。
――――――――――――――――――――
过了晚膳诸儿还没有来,我想他今日不会来了,便支开果儿,拿了卷竹简翻看。这简是管夷吾写的,我串通了纠从书房里偷渡出来,反正也睡不着,借此打发些时间。
夜深人静,我正沉浸其中,突然诸儿出现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也不知他进来多久了。“你你你……吓死我了,我当你今天不来。”
“有些事,办得晚了。也不知你睡着没有,过来看看。”他面目肃然,直直地盯着我。
“你来多久了,也没个声。”我已察觉他不同以往的表情,心里一虚,只能低下头佯装看书。
“才一会儿,看你读书,不想吵你。”
“我不过打发时间,反正也睡不着。”我的眼光一直落在书上,不敢看他。
诸儿的手覆上我的天灵盖,我的身子一颤,还是不敢抬头。只感觉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顺势滑落下来,经过我的脸庞,然后停在我的颈项上。手掌上的薄茧磨蹭着我细嫩的皮肤,我的每一根神经都随之绷直起来。
他的沉默里有一股飓风欲来的气势,我突然有种莫名的预感:他的手指会突然施力,折断我的脖子。
“今兹不折,证无来者?”他终于开口,声音粗哑。
我越是试图镇静下来,越是抖得像凛冽寒风里的枯枝,不可自已。“什么?”我别无言辞,只好装傻,企图蒙混过去。但他既然想戳穿,我这样做也太过徒劳。
“是你的心里话?”他追问。
“是不是的有什么重要?”我鼓起勇气直视他,但下一刻我就后悔了,他眸子里射出的光像把利剑,游移在我的要害。“我们是兄妹。”我的勇气一瞬间就消耗殆尽,那句话卡在我的喉咙里,囫囵不清,也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我慢慢垂下眼皮,但还是能感觉他灼人的眼光,我在那光里无所遁形。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的手慢慢撤离我的脖子,我顿感一阵轻松,但随即而来的是失落,一种庞大的失落,几乎让我不堪承受。
我再次抬眼,见他转身欲走。我只觉得离开既是永别,他若一走便不会回头。那种失落更大地漫延开来,随着他渐远的步子,我沉沦下去,灵魂和呼吸开始从身体里抽离,我感觉自己就要溺毙其中。
“诸儿!你不要走!”我大叫,带着声嘶力竭的哭腔。
他停下步子,僵直着背影,没有回头。
我扑过去环住他的腰,我能感觉他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紧绷起来。我贴着他的背开始抽泣,越哭越大声,像个不知节制的孩子,眼泪鼻涕一大把,他的深衣被我浸湿了一大片。
诸儿转过身来搂着我,轻拍我的背,柔声安慰:“别哭了,别哭了……桃华,桃华……”他喃喃地唤我的名字,得到了他的回应,我便哭得更凶。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诸儿被我哭得没辙,只好哼起《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