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肯离开,果儿还是被赶了出去,诸儿道:“你睡吧,我陪着你。”好像他一松手,我就会飞走似的。
我说:“其实我心里是感激郑国世子的,他若不愿娶我,还是早早退婚的好,免得……”我想说免得和姑母一样,成为后宫无人问津的摆设,又觉得这样随意品评一个长辈不太妥当,便改口道:“我若因此丢了颜面,再无人向父亲提亲,便能长长久久地留在你们身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诸儿压下我的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我闻到熟悉的气味,便安心睡去,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他喃喃地唤我的名字,摩娑我的头发,一遍又一遍,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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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通体舒畅,前几日烈火焚身、头疼欲裂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之后,身子也一日好过一日,半个月后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诸儿每回出门都要再三关照,临走还不忘威胁果儿一遍。果儿就一直惦记着那顿仗责,我说:“我都不提了,你干吗还要自讨苦吃。世子吓吓你的,你也不必怕他。”
果儿却心有余悸,回我道:“公主您不知道,您病着的几天,世子有多吓人。胆小些的下人连这宫门都不敢踏进半步,疾医们都把自己的后事料理好了才来的。世子那样子,真是会大开杀戒的。”果儿拍了拍胸脯,像是受了惊吓,继续道:“奴婢那几日,都不敢正眼看他,魂都要吓散了。若不是惦记着公主,真想早早领了那顿仗责回去养伤,也好过天天在世子的眼皮底下受煎熬。”
我的身子渐好,果儿也恢复了活泼。我笑,“我倒从没见过他疾言厉色的样子。”
“世子对公主当然不会这么凶啦。他这几日没出过屋子半步,天天就在公主身边守着,不吃不喝也不睡,看着都揪人心。”
看他那日的脸色,我也能猜出大概。心里百味陈杂,不知是喜是忧。
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我又每日往小白的书房去。小白恐我劳累,也不让我再做添茶倒水的事。每个人都小心待我,在我面前只字不提退婚的事。可越是在我面前小心翼翼,背地里就传得越盛,我即使听不见,也知道这事已经闹得沸反盈天,都议论到其他诸侯国里去了。公主的婚事向来不是私事,这件事上有人失了利益,有人得了好处,有人惋惜,有人快活,不必亲闻,也知道不外乎如是。
只是人人都当我面子上挂不住,才病得要死要活。我又不好逢人就解释,便默认下来。若是能因此让郑国觉得理亏,也算对我父亲的买卖出了点绵力。
对郑国的世子,还真是说不上好恶。那人和我父亲联盟,打过几次山戎,据说骁勇善战,年纪轻轻,已有威名在外。以前也有不少人在我面前说过他的好处,大抵都是才貌双全的话,可我还是无从想像,他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混混沌沌的一团,连个眼睛鼻子都没处安放。
老天爷就偏要和我开这种玩笑,放个谪仙般的诸儿在我身边,好让其他男子都相形见绌。
不婚
冬去春来,霜凋夏绿。议论了一整个季节,我被退婚的事情总算消停下去。这是个诸侯分封的乱世,总有比这件事更让人心潮澎湃的话题。
云过天空,我的日子渐渐平静下来。春风一度,又是浸桃花白芷酒的时候了,诸儿最爱这酒。
我送酒去他书房的时候,看见他正盯着一块缣帛出神,见我进来,慌忙把它塞进袖袋。我没有究诘,诸儿这样的人才相貌,收到几幅缣帛,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随即而来的是一丝失落,我撇过头,深吸一口气,给他一点时间把缣帛藏好,我不能让这种失落在心底发酵开来,那不是我可以企及的东西。
我将酒放在他的案上,岔开话题道:“过些日子彭生就要生辰,我也不知送他什么好。”顿了一下,又道:“你以前说婴孩都是丑丑的样子,如今他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副丑样子。姜姓多出美人,就算笨成纠这样的,都是个美男子呢。”
他笑,“纠哪里笨了?还不是你和小白合伙欺负他。”
“我们哪有欺负他?你看管夷吾像好欺负的吗?他有军师在,我们哪里是对手!”一说到纠,就让我想起管夷吾。一说起管夷吾,我就非要饶舌几句才肯罢休。
诸儿最会转移话题,原本我们是要讨论彭生的,却被他引到了别处。这件事诸儿恐怕早就知道,只是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包括我。我也是后来听小白说起的。
诸儿的政务日益繁忙,我也没有久坐,嘱咐他这酒烈,小酌慢喝,不要贪杯误事。他笑我罗嗦,倒像个管家婆了。
我道:“父亲已经为你张罗婚事了,你是世子,少不得三妻四妾。我一个人不过一张嘴,才说一句你就嫌麻烦,以后自然有厉害的来管你。”
他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大约是笑。我低下头,再次告辞。诸儿将我送到门口,我抬头道:“我已经让果儿收拾东西了,妹妹也不是不识趣的,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你的栖梧宫自有凤凰来栖,可别叫未来的嫂嫂怨我。”本想说句玩笑话,话出口了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只是脸上已经摆好了十足的表情,一下子也收不回来。
“婚事尚早,你也不必这么着急。”诸儿低着头,并不看我。
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这种尴尬,我不想再呆下去,转身就走。走出好远,才想起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收拢回来。
这次是我主动要搬走的,人大了,总要识时务。
早上才吩咐果儿,她倒利索,我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办妥当了。见我回来,忙不迭地上前邀功:“公主,照您的吩咐,东西都搬回您的宫了,今天起就回吗?”
我苦笑,这丫头的手脚也太俐落,倒不知是该夸还是该骂,连个能赖下的借口都不给我留。
“公主……嗯……”见我并不高兴,她又紧张起来。
“办得很好。看你说句话都结结巴巴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奴才,手比嘴快。既然都搬好了,今天就回吧。”能搬离诸儿的视线,果儿当然最高兴,出了栖梧宫,再没人能骂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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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膳,我坐在案前读书,偶烛施明,我被烧得烦闷,便放下竹简到院子里吹风。假山旁有谭活水,我脱了鞋袜把脚浸在水里。冰凉的池水抚过脚面,顿时觉得通体顺畅,暑意全消。我摆动双腿,像两只白玉桨打起水花,又招呼果儿去取些冰镇的果子来吃。
我向来不喜欢前呼后拥,人一多就手杂嘴杂,净添些闹心的事。平日里我只留果儿一个人近身伺候,其他的人都支得远远的。她一离开,便独留我一个。果子易得,取冰却要费番功夫,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我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抬头看天,棋布星陈,热闹得紧。倒是我这桐月宫,活脱脱一个人间广寒了。
低头叹了口气,想到诸儿,正要生出些哀怨来。倏然从背后被人拦腰抱起,未等我看清来人,才要惊呼,那人倒先开口了:“乱来!谁准你把脚浸在凉水里的?肚子再疼可没人管你。果儿呢?不仔细看着你又跑到哪里去了,这奴才少不得一顿打。”
有下人听见这里的动静陆续从四面汇集过来,我摆了摆手,表示没事了,让他们都退下。
我因久服庸医的汤药,身子偏寒,一到月信就疼得死去活来。这本是女孩家的私秘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他却上心,替我当心着。我窝在诸儿怀里磨蹭他,甚是得意。
我道:“你怎么来了?”
“不许我来吗?好由着你一个人胡闹。”诸儿将我放到榻上,取了干布替我擦脚,又帮我穿上鞋袜。“我怕你睡不好,特地过来看看。”
我笑。这话我问得俗,他答得更俗,我和诸儿偏就是一对俗人,超脱不得。我甚至想不起今天早上为了什么才要搬出诸儿的宫,任性惯了,难得一回明理知事,都没坚持过半天。
诸儿凑过来,歪躺在我身边。半夏送我的桃花绣品横在榻前,我指着上面的美人道:“像我吗?”
“像。前几年还看不出来,如今越看越像了。”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念着上面的字,嗤笑起来。我和半夏互赠一诗,却是好的不应,坏的应。
果儿捧着冰镇的果子进来,诸儿不许我吃这么凉的东西,又呵斥了她一顿。我也替她冤枉,自己又吃不成,只好赏她。
眼看着好东西从嘴边溜走,只能另寻补偿。我留宿诸儿,他没有推拒。失之果儿,收之诸儿,我也不算太吃亏。
我环着诸儿的腰,还是平素睡惯的姿势。但今天,总觉得有所不同。若不是父亲为他选夫人,我也不会注意诸儿已经到了弱冠之年。照说我也有了月事,如果不是郑国退婚,也早就嫁作新妇了。如今榻上躺着的是两具长大成熟的身子,再不是骄儿騃女、竹马之友了。
我以前只当自己恋旧,睡惯了诸儿宫里的那张榻,其实我恋的是诸儿这个人,只要他在,就算累块积苏,也照样会有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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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诸儿就离开了,我慢腾腾爬起来梳洗,正要往小白的书房去,果儿跑来递给我一块缣帛。“公主,这好像是世子身上掉下来的。我……我也没敢问,先拿来您看看。” 果儿三天两头挨他的训,见他就像老鼠见猫似的,避君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