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笑笑,摆了摆手:“无碍,左右我也即将动身离开,怎好再多拾人恩惠?既然无甚出处,我也不得不歇下这心思。”
“前辈……要走了?”
她点点头,行云流水间又为自己斟上一杯,茶壶悬停,取出杯盏为来者满上。
“嗯,这段时间多有叨扰,劳烦你们父子多费心了,既是云游,自然不好在一处久留,也是时候道别。”她抿了抿杯沿茶汤,轻嗅香气,赞叹道:“果真是钟灵毓秀方能种出的好茶。”
“不过……”他背身进屋,将门扇合上,“是否有些过于突然?奴还没准备好,还有好多有趣的景儿没带前辈去瞧瞧……”他咬着下唇,绯色丰满的瓣肉被尖齿嵌进深处,压出一道白痕,眼波流转间媚色潋滟柔情绰态,桂叶双眉似蹙非蹙,平添几分摄魄钩魂的神态。婷婷袅袅挪至案前,伏在桌上,小心翼翼搭上了她的手腕。
“前辈……”但她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那般,自顾自将那杯为他斟好的茶水推到跟前,淡淡地应了声:“嗯?”
妖狐只得暗暗咬牙,咽下浓重到极致的不情不愿,强颜欢笑道:“奴只是有些不舍罢了,但前辈的抉择,自然是无有不应。”
“无妨,你潜心修炼,若是得空,我再来做做客。”
他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即将崩裂的乖巧面具,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将对方的那些推拒和生分全都看在了眼底。
果然……妖就是妖,再怎么伏低做小诚惶诚恐,也改变不了随时都可能会被人抛弃丢下的命运。他终究是骗了父王,这个对任何人都带着三分慈悲面的佛女,怎可能成为他一生的倚仗?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谁教她如此悯怜他,生了恻隐之心,到如今却又轻巧放下,仿若他不过是万千尘埃的其中一颗沙砾,半点不会影响自己的长生大道。
说到底,他早该明白的。
狐本狡黠,却在一颗玲珑剔透心这里栽了跟头。既如此,当初又为何要装作性命垂危,骗她来此洞府,又使尽手段将人拖下,一个弥天大谎不够,他还需得编织出更多、更周密、更天衣无缝的谎言来,这才足以尽可能地将她留在自己身边这一枝永远无法教人采摘而下并作私有的心莲。
遥想他就只配这些见不得光的下作手段啊……妖族的动乱完全出乎天庭的意料之外。起初只是某个山头的两只妖怪因着先来后到的顺序分配不均,从而产生了些许口角,上头意思意思叫了个和事佬下凡调解,顺便敲打敲打,免得又横生事端。可谁知这嫌隙越闹越大,越打越凶,到最后甚至不得不派出天罡星之一来镇压。天帝哪有时间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正好我云游路过于此,便按下云头查明了一番。
群情激昂,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拨妖怪摩拳擦掌眼看着就要斗个你死我活,一时半会儿真是分不清谁无辜谁有罪,那前来镇压的小官天孤星詹秀我也算认得,找他问了个大概,便自作主张将此事揽了下来。詹秀自然是感恩戴德,临走时千恩万谢拜了又拜,直说要回去帮我多美言几句,被我连忙拦截,以免这些风声传到不该听的人耳朵里。
那天孤星很是不解地问道:“中坛元帅和显圣真君常在我们这些小仙面前提及您,说是在人间行走办事若是遇着,就多与您行个方便,能打点的也帮忙打点些,怎地前辈您却像是不愿承这好意?”
虽然他这么诚恳地发问了,但我还真是解释不清楚,只得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先把这事儿瞒下去,这才打发了还意犹未尽欲言又止的神官。
花费了些心思稳定下局势,我向着那只被欺侮到瑟瑟发抖蜷缩在角落里的九尾白狐伸出手,它抬起那双幽蓝深邃媚态丛生的上挑眼,不轻不重地自鼻间发出哀怨哭诉的泣吟,像是在指责我的姗姗来迟,又像是在抱怨谁的不懂怜惜。
总之,这场战役的无辜被波及者,自然而然地钻进了我的衣袖之间,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团了起来,下巴靠在肘弯,眼眸半阖,又亲昵地蹭了蹭。
我拍拍它身上灰扑扑的尘土,一团又一团毛茸茸的狐尾争先恐后往我脸上招呼,蹭得我鼻头发痒,险些失态。好不容易安抚好它,正想开口询问它家住何处,那九尾小狐口吐人言:“多谢仙人搭救,奴家乃是积雷山摩云洞万岁狐王的独子,名唤怀瑾,不知可否请仙人来府上暂歇,也好教我等尽尽感激之心?”
想起下山前的那一堆杂乱无章的麻烦事,我只得鬼使神差地点下了头。
谁知刚到那洞府,前一刻还在我怀里的小狐立马跳下,变幻成一位浑身素白的娇俏少年,眼角眉梢皆是与生俱来的风情,牵着我直往那卧房去。
待我从那目挑心招的引诱卖俏中找回心神之时,他又是一副冰洁渊清的天然模样,教我挑不出半点错处,只得错归于自己的心志不稳。
狐狸少年挑了挑眉,端坐案前,俯身摘下桌上的一支并蒂莲,置于面前陶醉不已。
“前辈,不知您是否听闻过……「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国风?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045|剔透玲珑恨
小孩子说的话,本就算不得什么。他们前脚能破口大骂,后脚就能一笑泯恩仇,我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自然比谁都清楚。因此当那狐妖对我展露出尽可能多的恳切与爱慕之情时,我也只是充耳不闻,权当没看见。
若是事事计较、掐尖算计,我早就累得不成样子了。
除却这个小意外,狐狸洞的确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偶尔像这样停下来歇歇脚,也算美事一桩。只是我原以为不过少年人之间的小打小闹,到最后竟会演变成险些收不住尾的麻烦事。早年游历山野时,也曾听闻过狐狸嫁女。一行山精野怪敲锣打鼓吹丝鼓弦,远远望去不可谓不新奇热闹。但我万万没想到,这等「蹊跷古怪事」居然会落到我头上。
小狐妖天真,性子单纯,我不怪罪他,可我却不信他家长辈大人全都不知晓这么重大的乌龙。哪怕是不入仙籍的妖精,也万万不应该不明白切莫与出家人谈情说爱定姻缘的道理。
于临别之日被一干送亲队伍堵在了山脚下,劝也劝不住,打又不能打,那老狐王倒是狡猾,安排这么一支参差不齐的小妖怪前来堵我的去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所不用其极。我看着那近在眼前的天穹,到头来也只能边往回走边幽幽叹气。
「新嫁娘」稳稳当当端坐在了婚房内,披着红盖头,一身绫罗绸缎,天蚕丝织成的嫁衣服服帖帖地穿在少年身上,我只往屋内瞧了一个来回,便觉着那铺天盖地的红很是刺眼。
反手关上门,我语重心长劝道:“怀瑾,你哪怕不清楚感情之事往往不可儿戏,也该为自己的名声考虑考虑,我只是一介佛修,还是个外人不甚承认的女儿身,怎可与你做婚配许白头?若是让旁人知晓,你可知他们会怎么看待你?”
“奴不在乎。”红布遮盖下他的声音清冽又颤抖,“只要能追随前辈,目光所累,又有何惧?”
“可这实在是不合规矩,不顾常理,不遵天道之行!”
“规矩是他们定的!那些个条条框框都是死物,奴只想追求这心底里活生生斩不断的绵绵情意!”
怎么还越说越轴了?
我只觉得头疼不已,绕着桌案转了两圈,曾经在此把手言欢推杯换盏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到如今却成了你情我不愿的尴尬局面,实在是令人又怒又无奈。
“你且等等,让我想一想。”
天可怜见,我只不过是想出来躲躲风头,谁曾想这样小心谨慎也能被人赖上了身,难不成我就合该回去遭那些罪?一想到乌烟瘴气的那种氛围,不免更为头疼。
“前辈……”我还在冥思苦算,身着嫁衣的少年这就攀上了我,十指葇荑纤纤,谨而又慎地覆了上来,起初只是小心碰了碰指尖,而后越发大胆,仿佛要透过指缝钻到我的身体中去。我大为慌张,连忙避开,他顿了顿,掀起红布一角,缓缓揭下。
柳叶弯弯眉,粉面又含春;唇若覆脂,顾盼多情,娇娜身姿,体态窈窕,只简单往雕花床柱上一靠,便只觉连天地都顷刻间失了颜色,徒留苍茫。
早听闻狐族善献媚、百般惑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一时间真教我踌躇无措了起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那厢勾着葱白玉指极尽妖娆,我却只能连连后退,忙诵佛号。常言道红颜枯骨、皮囊祸心,真真是独一份的……幸、又不幸。
思及此,不知怎地,我忽然平静了不少,略带颓唐地为自己又斟了一杯,举到唇边才发现全都换成了酒水,也只能莘莘然放下,整了整与这红霞遍布的屋内毫不相干的月白衣袖,长叹一声:“怀瑾,我大概有些明白今日之用意了。”
听我这么说,少年骤然亮了亮缱绻迷醉的幽蓝双眼,迫不及待开口:“此话作真?可是”“是啊。”想了想,我还是将攥在手里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不算辣喉,些微回甘,“左右不过是想找个靠谱点的倚仗,我能理解,妖族本就处于微末,如今多方势力扰乱,时局不定,你们心里头不安,唯恐波及自身,一时急切,意欲寻求庇护,也是情理之中。”
肉眼可见地,那张姣美面庞将将挂上的笑意又即刻晦暗下去。不满、怨毒、难堪……种种情绪交织,促就了他变幻不定的神色。咽下心头腥血,勉勉强强扯出个笑面:“前辈原来是这么看待奴?”
“是、也不是。按理来说,我本不喜这些迂回手段,但你不同,我只当你是年幼迷茫,这才走了错路,生了缥缈心思,你应当知晓,也不得不接受,你我本就是两路人,我想护天下苍生,而你却要偏安一隅,更遑论……”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装束,近乎残忍地点明:“你瞧,哪有人在成婚之日像我这样穿一身白?”
无尽的静谧包裹着彼此,他不说话,我不清楚他是说不出还是不想说。但言尽于此,我只能任由这些沉默吞噬下去。至少,我还不能就这样停留于没有未来的现在。
这次我再推门离开时,已经无人来拦我,身后那时有时无的低吟啜泣声也渐渐沉息。直到星光重新铺满了深蓝的天际,和煦的晚风吹拂过脸侧,我又无端地忆起了那张娇艳无边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