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也算难得睡了个好觉,精神奕奕,整顿衣裳后就步行到大厅,来往众人忙碌且充实,一个个喜悦之情不难言表,抬了轿子将那贡品收拾完毕,说是要送到河边灵感庙去。我想着反正也是要出门,就让他们也捎带师徒们一程,带个路,就在一旁看个过场,圆了我这好奇心即可。
那庙宇也算简单,没有神像,只有一尊牌位,众人将香花果盘摆好,又斟上清酒,随后一个个在蒲团上跪拜行礼,我见状也在一旁默默见了个礼,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一瞬间殿内帏帘摆动,清风徐起,还有一丝不算难闻的水腥气,浅淡飘忽近乎于无。
就像是有一团水雾席卷而来,轻柔地包裹了我,带着我形容不出的无尽细致缱绻。
我有些错楞,这种奇异的感觉被我暂时归为通了灵性,或许这当地神在对我表示礼貌。这事儿没给我带来太多情绪波动,我们几个在礼毕后出了庙,听从村庄里的人们指引,正欲寻得一船只,天色却忽地变了,洋洋洒洒下起了鹅毛大雪,我们被困在庙宇内暂时出不去,只好等等看这雪何时停歇。
“冬至未到,如今不过霜降时节,怎地下起了这般大的雪。”我抖着声,手掌搓了搓双臂,可还是无济于事,冻得我浑身发僵,徒弟们在檐下生起一小簇火,我在心中道了句罪过,如今也顾不上了,忙围坐取暖。
“事出反常,我们得小心些。”悟空道。
我「噢」了一声,鼻子发痒,还想说些什么,就开始不停打喷嚏。恍惚之间,那阵风似乎又吹拂而过,我有些晕沉,问道:“从方才起,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一阵清风?”
“这般冷的天,还刮风,不得让人掉层皮。”悟能道。
“说的也是,或许是我出现了错觉罢。”我低下头,把袈裟裹紧了些,“等雪停了再想法子过河,总不能一直被困于此。”
这话一说完,那卷风似乎加重了些,这回不只是在体表游走,倒像是要钻进我骨肉里,偏生也不算难受,倒让我觉得飘飘欲仙迷迷糊糊。我眼皮子打架,在这大雪纷飞之时,又犯了困,和他们知会了声,就支撑不住地沉沉入眠。
“尊者,如何到了我这道场,却不与我相见,反想着离开?”那声音清越灵动忽远忽近,飘到我耳边又倏然散去。
阳光折射在密密麻麻的泡沫上,投出千万种殊色。
我看见一尾鱼,又看见了一个少年,两者变幻交错,朦胧晦涩,渐渐地汇聚成同一个身影。
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不知怎的,脑海里就出现这句乐府诗,那身影婷婷袅袅,纤腰楚楚,由远及近地向我游来,我仿佛被裹挟于一团水球之中,动弹不得。
少年有一双极其姣丽的眼眸,睫羽和长发皆是银白,在水下熠熠闪动,波光粼粼。雪肤月貌,一对耳鳍招展漂浮,肩颈修长纤细,下颌两边皆有不断张合翕动的鱼鳃,唇边两侧一左一右两颗猩红小痣,妖冶非常。
赤着胸膛,每一寸骨骼都如同精雕细琢,一片片排列齐整的银蓝鱼鳞边缘锋利莹亮如镜面,他摆着尾,绕我一圈,神色柔和清润,尾鳍宽展秀丽,在水中宛若丝绸翩翩,当真一个玉软香温的美人。
饶是我见多识广,也从未遇着这般靡颜腻理的婉娈少年。
菱唇开合,那修长鱼尾弯曲缠绕几乎合围了我,“尊者,别来无恙?可否邀您来我府上坐坐,叙叙旧,说说话,我这通天河多年未有人音,即是在此等候您的降临。”
我张了张口,见自己没有被这无边水浪呛住,才放心说道:“这位……不知如何称呼,你怕是认错了人,我想我们并未见过面,何来叙旧一说?”
“嗯……倒是难办。”他听了我所言,沉吟片刻,而后又道:“既如此,就当作临别交个友?既能相遇,便是有缘。”
“这……”我有些犹豫,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梦,如同脆弱的泡沫骤然间被戳破。当我意识到之时,梦境就开始急剧褪色,少年的脸庞闪过一丝不符合他气质的阴郁,顷刻消失仿佛错觉。
我脱离了梦境,转醒时大雪已停歇,火堆熄灭,徒弟们收拾行装,见我睁眼,都催促我赶忙上路,免得飞雪又至。
方才那个梦又怪异又有些恍然,听他说的甚么道场,难不成就是这庙宇中供奉的那位?我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出门一望,那八百里通天河皆都结了冰,有不少行人在冰上行走渡河。
这倒是方便了不少,这场雪下得正是时候,我太过兴奋以至于没注意到自己越发沉重的身躯。若是我肯分出些心思细细感受,就会发现这与被拖入沉水中的感觉并无两样。
但此时西行之路显然是最重要的,我将那些乱糟糟的想法抛掷脑后,顺着前人的脚印慢吞吞前行,为了防止冰面破裂,我们几个都分散开排成了一列队伍,我的位置在正中间,徒步走在冰面上的感受既冻脚又新奇,一开始还能就着这股子新鲜劲一股脑地走,到后来越发疲惫。
八百里通天河诚不欺我,也不知走到何时是个头,从日出到日落,脚步酸软发浮,意识逐渐蒙上灰翳,天地都是茫茫的白,无边无际,无缘无由。
好累,为何要西行,为何要西行?
「留下来罢,与我作伴。琉璃宫殿,宝塔明珠,皆是你的……留下罢,与我一起,永不分离。」脑海中因这段蛊惑性的话语激起千层浪,我闭着眼追溯源头,却没发现脚下冰面悄然开裂,无声无息。
“尊者,我好想您。”
衣袂飘舞,缓缓沉入水中,我看着水面越来越远,眨眼间就落下千丈深。
“您只要有我就好了,莫要管那些大道,那些众生。”
通体冰凉滑腻的鱼鳞贴在肌肤之上,那双手揽着我,小心翼翼,却抱得很紧。
“看着我,您看着我。”琉璃般的双瞳里是绞动阴郁的森然狂念,“我一直在注视着您,可您却看不到我。”
“那佛法,有甚么好的,值得您日夜为之倾心,值得您三番五次求道辩佛?”
“但我不同,尊者,我不同……为了您我甚么都会去做,请多看看我罢……”血红的腮丝在颌边若隐若现,他有一腔珠落玉盘的惊绝嗓音,此时此刻贴附在我耳边,说着缱绻缠绵饱含执念的话语。
“我反悔了,我不想把你还回去了。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可好?”
013|一尾金鳞鱼
我被困在了一具肉体之中,却不得解脱。
立于金碧辉煌的宝殿之外,周围景致陌生又熟悉,往前是凌霄宝塔,一旁是葱郁竹林,脚边还有个莲花池,塘水翠绿清澈,漂浮着一朵又一朵菡萏。头疼得紧,想不起自己为何在此,也记不得自己从何而来。我蹲伏在池水旁,伸出手拂了拂水面,焦黄的竹叶飘散,藏匿在其下的一尾银蓝小鱼摆着尾游了过来。
仿佛通了灵性,亲昵地啄吻我的指尖。
我却没什么心思逗弄,离开池边,掂着裙摆踏上九十九层阶梯,每行一步,天色变幻一分,风生日浴、月漾星滔,我心思已定,决意上前,威压阵阵扑朔而来,耳边响起若近若远的佛号,震得耳膜荡荡,头昏眼花。
“道兄,我既已来此,不迎接就罢了,反倒驱赶,实为失礼。”我定着心神,冷声道。
“金蝉,我已言明,往事种种如烟,修行修心,何必执着?”
“你倒真是把那些修了个干净如无、五蕴皆空,你愿度一切苦厄,却不肯度我?”
“回。”话音刚落,我眼前一乱,再回过神,又是站在那宝殿下级级白玉石阶前,心头燥意难消,殿中人仍是不肯出面,我便站在殿外,咬紧牙关,非要争个高低,让他服输。
佛法经文,释言注意,于我来说就是天生适合这些。否则也不会早早就入了佛眼,只可惜这位往日里对我最是温和的道兄,现如今却成了心无挂碍的菩提萨埵,实在是可笑至极。
数不清这般来了几回,到后来我既不说话,也不争辩,只坐在水边石台上,赤着足拨玩池子里的莲叶。影影绰绰,映出我的倒影,圆脸杏眼,眸光如星石,天衣裳裙堆在脚边,怕沾上水,我拎着掀起了一些。
寸寸皙白的足尖沉没入水影中,激起环环浪浪的波纹,那一尾银蓝小鱼仿佛长大了些,尾鳍秀丽闪动,仿佛点缀了琉璃彩宝。它许是认得我这个从不得见主人一面的常客,绕在我脚边游弋不停。
我生了些怜爱之意,喃喃道:“小鱼儿,若是有心,将来求得金身,修出人形,可往化龙那一方寻寻。但龙族如今式微,或许在这紫竹林外的莲池里当一尾金鳞,倒也不失为个好去处,全看你自己取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