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别说我好奇了,自从你上次在祭台上大显神威,杀了那么多赤奴狗后,你看过咱山中族人瞧你的眼神没?谁不对你百般好奇,猜测纷纷啊,更何况我之前为你疗伤时,还探过你的武功底子呢,你这身功力,起码有一甲子呢,不,甚至更深厚,所以你到底哪来的这一身惊世功力?你当真只是那东穆朝廷里一个普通的尚书大人吗?”

左崇越凑越近,一双眸子都恨不能钉在施仲卿身上了,施仲卿却是望向虚空,神情恍惚,仿佛想到了什么,声音轻轻渺渺的,似从天边传来一般:

“我曾经……也是个将死之人。”

“什,什么?”左崇一怔,施仲卿却扭头看向他,目光中陡然涌起了几分哀伤之意,他像是透过左崇,依稀望见了一位遥远的故人般,他长声一叹:

“他们为了延续我的生命,付出了许多许多,这身功力便是医治我的灵药,却也令我幼时痛苦难当,生不如死,我那时其实……并不愿这般活下去,可有个人却一直陪在我身边,日夜不离,叫我千万不要放弃,他是我在这世间最亲最近之人,我意识不清时谁的话都听不进,却唯独会听他的话,正是因为他的陪伴与守护,我才咬牙挺了过来……”

“他,他们是谁?”左崇一时间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是传你这一身功力的人?还有那个陪在你身边,叫你千万不要放弃的人又是谁?你说那人是你在这世间最亲最近之人,难不成,难不成她……是你的小青梅竹马?”

如此一想,好似什么都说得通了,左崇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不禁扬起唇角,对着施仲卿戏谑道:“是了,一定是你幼时的青梅竹马,看你语气里这般在乎她,她必是你此生至爱……不对呀,那你还跟我扶瑛师姐在山中定情,互许终生呢,啧啧,还真是瞧不出来,你这施老头儿看着是个正经人,实际上却是个多情种子,背了一身的情债啊……”

左崇有意调侃施仲卿,施仲卿却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只是继续望着虚空,幽幽叹息道:

“我的确是背了一身债,这辈子也不知能不能还清,或许我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当年那份天煞孤星,克尽亲缘的命格该由我来承担才对,我才该做那个永远无法见光的影子,该承受所有的孤寂与痛苦,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这一生都是错的,都是不应该的……”

听着听着左崇觉察不对,脸上戏谑的笑意也顿时消失,因为他竟听到施仲卿的……哽咽之声了。

“喂,施老头儿,你,你怎么了?好端端地哭什么,大不了小爷不笑话你了,你别这样啊,我可不会安慰人,你……你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吗?”

比起左崇的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施仲卿却是宛若未闻,只抬头看着虚空,泪眼朦胧,字字哀痛:

“灵台山头梅花时,灵台仙人去不归,不归不归……我们明明说好的陪伴彼此一生,可为什么你要食言,永不归来,徒留我在这世间形单影只,我们究竟,究竟是谁亏欠了谁?”

【第262章 亭中交心】

月冷风寒,飞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覆满了庭院,一道俊逸挺拔的少年身影正左手持剑,在雪地中不知疲倦地苦练着。

他衣袂飘飘,身形轻盈而灵巧,伴着漫天白雪,他就宛如夜风中一只舞动的蝴蝶般,凛冽而绝美。

而不远处的四方亭中,少女亦是身披一件雪白的狐裘,不断地为他吹奏着清心笛音,她纤细的皓腕上还轻晃着一串铃铛,一双清浅的茶色眼眸水灵动人,正是如今同盟军的统领之一,施宣铃。

她这些时日除却与越无咎待在一起,商讨如何领军埋伏对付息月寒外,其余时候便都会来找小陌,为他吹奏清心笛音,助他战胜心魔,突破左手剑法的最后一重。

是的,因为小陌的手臂也可以说是因息月寒而残缺的,而他又即将要赴青黎大山直面息月寒,以左手剑法与他对上最后一战,他心绪有些难以平静下来,练剑时还险些气血翻涌,走火入魔了。

施宣铃得知这般情况后便想到了自己的清心笛音,她原是为了越无咎而习得的,如今正好也能助小陌平心静气,压制心魔,将左手剑法练到最后一层。

天地悠悠,飞雪飒飒,一曲完毕,院中的少年也停下了舞剑的身影,抬头望向了亭中的施宣铃。

两双眸子遥遥对视,施宣铃欣慰而激动,忍不住用长笛指了指小陌手中的剑,由衷地夸赞道:

“小陌,你的左手剑法愈练愈好了,每一个剑招都使得漂亮利落,如行云流水般,甚至比你从前用右手扬剑还要精妙绝伦!”

小陌得了夸赞,俊秀昳丽的面容上微微一红,唇边也露出笑意:“该谢姐姐才是。”

他一边收剑,一边走向施宣铃,“多亏了姐姐这些时日的笛音相助,若是没有你……的笛音相伴,我也无法真正突破左手剑法的最后一重。”

月光摇曳,夜风猎猎,两道身影对坐亭中,静静地望着外头纷飞的雪景,一时默默无言,心中却感慨万千。

施宣铃与小陌亭中赏雪之际,却没有发现另一道身影也已悄然而至,正在暗处凝眸注视着他们,而他腰间的妄心长剑亦与主人一道,迎着呼啸的风雪安静凝望着亭中的二人。

施宣铃不知在亭中静坐了多久,这才望着漫天纷飞的雪花,喃喃开口道:“小陌,离拂雪盛宴越来越近了,算算时日,我们的队伍也要启程出发了……”

“是啊,我知道,我也一直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小陌眸光一动,叹息了声:“只盼上天能保佑奉氏一族,让族人们安然无恙,顺利度过这场劫难。”

“一定会的,小陌,我其实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施宣铃忽然扭过头,看向小陌,神情肃然起来:“小陌,待杀了息月寒,了结一切后,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话已出口,施宣铃索性问到底,她又向小陌凑近了些,有些急切地道:“你难道还要继续跟着你五叔,为那个所谓的‘童鹿国’洒血卖命?你们光复派还打算与同盟军开战吗?”

顿了顿,施宣铃定定地看向那张昳丽无双的少年面孔,含着万般深意,字字轻缓道:“小陌,你同我说句实话,你还想……打仗吗?”

少年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如同蝴蝶在月下扇动了一下翅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施宣铃,沉默了许久许久后,才缓缓启唇,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姐姐,我离开青黎大山前,曾见了我阿娘最后一面。”

小陌的母亲也是光复派的一员,她多年潜伏在东穆皇城中,嫁给了兵部一个官员,生下了小陌。

那官员酷爱饮酒,一喝醉了就对小陌的母亲拳脚相向,后来甚至还将小陌母亲的一条腿都打瘸了!

小陌为了保护母亲,在十二岁那年亲手弑父,后来便被贬为罪奴流放到了云洲岛上。

但实际上,小陌那一次动手,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他阿娘,还因为,他阿娘的行迹败露,被他那畜生不如的“酒鬼爹”抓了个正着。

是的,小陌的阿娘才不是外人眼中那个只知忍受丈夫毒打的“弱女子”,她日日夜夜潜伏着,与丈夫同床异梦,从丈夫那里窃取到了兵部无数珍贵的情报,她为了族中光复的大业,竭尽全力地咬牙前行,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

当时小陌赶去,亲手杀掉了那个毒打妻子多年的男人,护住了阿娘,也护住了族里的秘密。

他亲手弑父后,没有一丝惊慌无措,反倒是一点点冷静地擦掉了脸上的鲜血,将浑身颤抖的母亲搂入怀中,唇边浮现出一丝痛快的笑意:

“阿娘,我们解脱了,你欢不欢喜?”

是啊,解脱了,这些年他与母亲被困在头顶四四方方,死气沉沉的一处宅院中,面对常年酗酒实施暴行的父亲,还有那群心机深重成日只知争风吃醋,不断陷害他与母亲的妾室姨娘们,他已从心底感到厌恶,只想挣脱这样无望的人生。

就如同困住蝴蝶的那个铁笼,一切是那样令人窒息而痛苦,绝望地深入骨髓,唯有心底坚守的那份信念才是他与母亲唯一的支撑。

奉氏一族,青黎大山,光复童鹿故国,火凤明王代代相传的不灭信念。

那儿才是他与母亲的家,才是他们血脉相连,至亲至近的族人们,才是燃于绝望黑暗中的一簇火光,吸引着他与母亲不断前行,拼命追逐,令他们愿为之奉献出自己的全部,乃至生命的理想国。

人之一世,汲汲营营,苦海浮沉,谁不是为着一个念想活着?

那一天,窗外的日头那样好,他就那样仰头痴痴看着,睫毛上还坠落下一滴血珠,他却毫不在意,只看着一只蝴蝶飞过庭院,光影斑驳间,如梦如幻,不尽缱绻。

就像挣脱牢笼,终于能展开翅膀,飞向广阔天地的……他与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