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萤长睫一颤,忽然就湿润了眼眸,奉氏一族在外流落百年,历经坎坷,族人们为了复国大业世世代代的付出与牺牲,殚精竭力走到今时今日,究竟是对是错,究竟又是否……值得呢?

她正失神之际,耳旁忽然传来裴世溪的一声低语:“阿萤,待一切了结后,你想回到云州岛,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吗?”

似乎从未料到裴世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冷萤呼吸一动,难掩惊色,却也同时看出了裴世溪眸中的痛苦与挣扎。

她读懂了他全部的心思,也知晓他苦求的一切,他所作所为皆不过是为了奉氏一族,她心绪激荡下,忍不住微微弯下身凑近他,伸出手覆盖住了他冰凉的手背,在他耳边字字轻柔道:

“世溪哥哥,待除掉赤奴王后,你若是想放下一切,日后率领族人重归云洲岛,我便追随你身后,你若是不甘止步于此,依然想光复族中大业,我便为你拿起挽月弓,随你一同作战杀敌,继续守护我们一手建立起来的童鹿国。”

“阿萤,你……”

裴世溪显然未料到冷萤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竟将他看得那般透彻,他们四目相对,久久无言,有什么流淌在他们之间,他泛红了眼眶,而她却是扬起唇角,一字一句愈发温柔而坚定:

“世溪哥哥,我知道你这一生如履薄冰,所行之路布满荆棘,你不论从前山中树下参看佛经,还是后来踏入镇抚司一身血污,你百般谋划隐忍,皆是为了奉氏一族,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奉氏先祖亦不会怪罪于你,你这一生问心无愧,而接下来的路,不管你怎么选,你做出什么决定来,阿萤都会同你站在一起,永不背弃,永不……离开你。”

天地悠悠,朔风凛冽,一片雪花轻轻落下,正被站在屋檐下的左崇伸手接了个正着,他凝视着手心中的那片小小雪花,若有所思间,喃喃自语道:

“小陌那家伙怎么还没回来呢,取把佩剑用不着这么久吧?这小子该不会是临阵脱逃了吧……”

他嘴上虽这样调侃着,可他心里却比谁都清楚,小陌绝不会独自逃去,弃族人于不顾,那这家伙又到底去哪了呢?

他们原本说好了,大战在即,小陌想出山去找天下第一铸剑师,为自己的左手锻造一把最贴合的宝剑,他说他曾因缘巧合下救过那铸剑师一命,也知他现在隐居之处,所以取剑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很快回来,带着新的佩剑,与那帮赤奴狗决一死战!

“这家伙该不是返途中遇上什么事情耽误了吧,再不赶回来,息月寒那个老妖怪可都要来了……算了,不回来也好,干脆就别回来了,好好地藏在外面,不要回来送死了……”

下意识的低喃才说出口,左崇便陡然意识过来,赶紧抬手往自己脸上一抽:“啊呸!要死也是息月寒那个老妖怪死,是他死期将至,才轮不到我们呢,天佑我奉氏一族,这场大劫定能安然化解!”

他稳了稳心神,这才端起一旁装满饭菜的托盘,扭动身后石门的机关,踏入了隐蔽的暗室之中。

“喂,施老头儿,吃饭了,今天小爷心情好,特地给你带了结颜花酿的酒呢,快来尝一尝!”

暗室中烛火跳动着,映亮了左崇含笑的眼眸,他撑着下巴坐在桌旁,得意地扬起唇角:

“怎么样,施老头儿,这酒不错吧?可是小爷我亲手酿的呢,酒中的结颜花滋补得很,对你的伤势大有益处,我瞧你再养上几日便能彻底康复了,不用太谢我,谁叫我是族中第一神医呢。”

戏谑含笑的话语在密室中回荡着,施仲卿听着却无甚反应,显然早已习惯左崇的“厚颜无耻”了。

他只是放下饭碗,忽然抬起头来,冷不丁问道:“小左,离除夕,离你们那场拂雪盛宴……还有多久?”

左崇脸上的笑意一顿,紧接着双手抱肩,凑近施仲卿,又笑嘻嘻地开口道:“怎么,施老头儿,伤才好不久,你手又痒痒了,想替我们多杀几个赤奴狗了?”

施仲卿不理会左崇的调侃,只眉目肃然,定定目视着左崇,一本正经道:“息月寒不死,天下难安,苍生难宁,在这一点上,我与你们……殊途同归。”

顿了顿,施仲卿继续道:“其实老夫也没想到,你们那位裴大人,你们这群所谓的光复派,竟会为了救族人同胞,甘心以命相搏,设计去杀息月寒,你们竟不似我从前料想得那般……总之,这场拂雪盛宴,老夫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左崇看着施仲卿严肃的神情,听着他那古板却又真切的话语,心中不知为何竟升起几分触动之意,可他很快遮掩住,抬眸又恢复了一脸玩世不恭的模样:

“啧啧,你这老头儿说起来话来还真是酸溜溜,又文绉绉的,还不是因为神女在那帮赤奴狗手中,你对付赤奴王也是在救你女儿,不是吗?”

“这样拙劣的谎话就不用再说第二遍了,我知道我女儿不在赤奴人手中,或许连你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我心中清楚,她是你们奉氏一族的神女,你们不会伤害她的,而我帮你们一同除掉赤奴王,也是在替我女儿救她的族人,我甘愿以命涉险,同你们共赴拂雪之局。”

低沉而有力的话语在暗室中久久回荡着,左崇再一次怔住了,他久久看着一脸正色的施仲卿,双唇翕动间,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悉数咽下,只是挥挥手,装作满不在乎地道:

“行了行了,知道你是真心要助我们除掉赤奴王的了,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好老头儿,小爷欣赏你,今日没白给你带酒,谢啦!”

他说完这些,便胡乱端起托盘想要起身离去,却没料到施仲卿竟又开了口,而这一回,他说出的话却令人意想不到,左崇更是陡然变了脸色,再撑不住脸上的面具,只因施仲卿说的是

“小左,除去息月寒后,接下来的路你们打算怎么走?继续跟东穆朝廷开战,继续守着……你们那个童鹿国?”

【第261章 多情施郎】

“施老头儿,你几时变得这般啰嗦了?”

左崇语气低沉下来,显然不欲多谈此后之事,“早知道就不告诉你那么多东西了,省得那你成天在我面前瞎念叨,这是我们奉氏一族要走的路,你就少操心了,听见没?”

左崇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这段时日又忧心那场即将到来的拂雪之局,而施仲卿又恰巧是个沉默寡言,安静温和的聆听对象,于是左崇每天来给他送药送饭时,不知不觉就对着他说了许多族中之事,包括四大家族数百年前的恩怨纠葛,奉氏族人为何执着于光复童鹿国,甚至还有那块丹书铁券的存在,这也是他如今才知晓的,毕竟同盟军送来了那么多封“劝归书”,其间又记载了那么多数百年前所谓的“真相”

事实上,左崇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去相信劝归书上所谓的“来龙去脉”,他甚至不敢去信,因为若是信了,那么他们奉氏一族这些年苦苦求生,他们光复派殚精竭力,牺牲了那么多去谋求的一份“复国大业”,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值得,甚至会化作……一个荒唐的笑话?

或许正是因为心中有惶恐、有不解,有迷茫,左崇才会在安静昏暗的密室中,无意识地对着施仲卿诉说那么多,他冥冥中似乎也在寻求一个答案,寻求一条前行的道路,寻求一份属于奉氏族人最终的……归宿。

到底是否要听从神女的召唤,放下虚无的执念,渡海归乡,重回云洲岛呢?

左崇内心是有过动摇与挣扎的,他甚至会时常想起哥哥右铭曾劝说过他的那些话,难道这些年……这些年当真是光复派执念深重,在一条疯魔错误的路上愈陷愈深,愈行愈远了?

察觉到左崇陷入深思之中,施仲卿眸光一动,忙趁热打铁道:

“小左,不要执念太深,徒然困住自己的一生了,其实放下一切,回到云洲岛,落叶归根,对你们奉氏一族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说着凑近左崇,眼神真切间还想劝解些什么,左崇却是一激灵,霎时回过神般,一挥手,似乎很怕再听下去,他语速极快地道:

“得了得了,什么也别说了,施老头儿你休想蛊惑我,我选的路我无论如何都会走下去,宁死也无悔!总之当务之急是先杀了那帮赤奴狗,你老说什么以后以后,小爷能不能活到以后还未可知呢,息月寒那个老妖怪难道那么好杀的吗?你觉得我们都能全身而退吗?”

虽然嘴上说着息月寒“死期将至”,可离拂雪盛宴越近,左崇一颗心就越慌,倘若那一日当真来临了,究竟会是息月寒的死期,还是……他们的呢?

眼见左崇油盐不进,施仲卿只能摇摇头,叹了口气,哪知左崇明亮的眼珠子一转,竟凑到他跟前,忽然饶有兴致地道:

“你这个古板老头儿就别再试图去说服别人了,还是聊聊你自己吧,其实小爷一直有个很好奇的事情”

施仲卿闻言微微挑眉,只见左崇脸上的笑意愈深,眸中更是带着满满的好奇:

“施老头儿,你说你一介文官,瞧上去温文尔雅,弱不禁风的,你这一身吓人的功力打哪来的呀?”

密室中倏然静了下来,一阵久久的沉默后,施仲卿才幽幽望着左崇,意味深长地开口道:

“你当真……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