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枫舟公主难得老脸一红,挥了挥手道:“旧事就不要重提了嘛,从前我是任性胡闹过,使过一些拙劣幼稚的手段,但我这回当真不会了,我们姑墨国的女子,终究还是光明磊落的,我都想好了,我会给‘小舅舅’安一个将门义子的身份,让他一展所长,无拘无束,在姑墨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而我,也只是会陪在他身边,以挚友知己的身份,倘若他能喜欢上我,我便欢欢喜喜地去找我父王赐婚,他若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求,我就静静守着他,看着他在姑墨国活出另一番精彩天地,活成我最喜欢的那个模样……”
“毕竟我想要的,是……他的真心。”
说出这句话时,枫舟公主不由看向床上那道俊秀的身影,抿唇而笑,眼中藏着脉脉情意。
他就连昏迷过去也是那般好看,依然是那夜慕华节上,烟花之下,同她不打不相识,叫她掀开那张灰猫面具时,一见倾心的那个翩翩少年郎。
“你会得到他的真心的。”施宣铃也扭头看向床上昏迷的少年,明明眸中还含着泪光,却扬起唇角,轻轻渺渺地道:“舟舟公主,似你这般至情至性,飒爽磊落的姑娘,任是谁朝夕相处下来都会爱上的,你想要的那颗真心,迟早都会属于你的,他会在姑墨国重获新生,会彻底忘了那个只会骗他和伤他的‘坏姑娘’……”
“不。”枫舟公主笑意一敛,陡然拉住了施宣铃的手,脱口而出道:“你才不是什么坏姑娘呢,你所做的这一切明明都是为了他,我其实看得出来,你很难过……比谁都要难过。”
施宣铃长睫一颤,望着枫舟公主笑了笑,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一句也说不出来。
霞光笼在她那身嫁衣之上,如梦如幻,却又透着无法言喻的沧桑与孤寂,再不是从前站在越无咎身旁,会说会笑,鲜活动人,那个灵秀俏皮的小姑娘了。
枫舟公主心头莫名就一酸,霍然站起身来,扬声道:“得了得了,你别伤心了,我不抢你的小灰猫了,你就权当暂时将他寄养在了姑墨国,若是有朝一日,阴霾散尽,天光重现,你们二人在绝境之中又能再逢生路,你大可以再来姑墨国接走你的小灰猫,纵然我再舍不得,我也一定会……”
枫舟公主咬了咬唇,看向施宣铃,到底坚定地说了出来:“一定会成全你们的!”
【第214章 师徒相见】
这番豪气干云的话在船舱中久久回荡着,就连钟离笙都不由看了枫舟公主好几眼,脸上写满着“好兄弟,讲义气”六个大字!
施宣铃也是深受触动,抬起头来,望了枫舟公主许久,却终究摇头苦涩道:“舟舟公主,你真好,谢谢你,可是应当……不会再有那样的一天了。”
她指尖微凉,轻轻抚过床上少年紧闭的眉目,幽幽开口:“我与他今日一别,从此形同陌路,各自安好,再不复相见,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晚霞落下,海风扬起,曲终人散,这场送别之路终是走到了尽头。
钟离笙陪施宣铃站在船尾,目送着枫舟公主的船只渐渐远去,从前那个越世子也一去不回,彻底消失在了峡谷一线中。
“后悔了?”
钟离笙看向身旁那袭浮光掠金的绮丽嫁衣,心中百感交集,施宣铃却只是摇摇头,望着远处的海面,一字一句地平静道:
“我只是在想,阿越曾经跟我说过,只要我晃一晃手上的铃铛,不管他在哪里,纵使是天涯海角,他都会听到我的召唤,第一时间出现在我身边,但如今,却是我亲手送走了他,日后哪怕我再摇上十次、百次、千次的铃铛,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即便回来,他也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会彻彻底底活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明明是我自己亲手谋划了这一切,也提前在心底告诉过自己无数遍,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才能让他余生安然度过,可真到了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放手,所谓的不看不闻,不动不伤,其实都是……骗自己的。”
如火的嫁衣染着一层悲凉颓然之色,肩头颤动间,施宣铃终是垂下头来,双手捂住了脸,泪水无声无息地从指缝间溢出:“我果然是个坏姑娘,不仅骗别人,连自己都骗……”
“你是个傻姑娘才对,别憋着了,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毕竟”
钟离笙喉头动了动,欲言又止,他慢慢收拢手中那把玄铁折扇,终是艰涩道:“你接下来还得知道另一桩伤心事,你那眼泪是如何也省不掉的,明不明白?”
“另一桩伤心事?”
施宣铃抬起头,看向海风中那身紫衣,他明明想要勾起唇角强颜欢笑,眼眶却遽然泛红,笑得比哭得还难看,紧握折扇的那只手也颤抖起来。
“是什么?”
施宣铃心下一沉,一股不好的预感陡然向她袭来,她急忙追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小鲨鱼,发生何事了?”
钟离笙揉了揉泛红的眼睛,强撑着故作坚强,可胸膛起伏间,他说出的每个字却都是那样苦涩而绝望
“小铃铛,我娘身中奇毒,可能……可能快不行了。”
冷月高悬,万籁俱寂,唯有云洲岛上的海风不断盘旋低鸣,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归来之人的心扉。
当施宣铃随钟离笙一刻不停地赶到青林苑中时,已是三更半夜,可宛夫人的寝殿中分明还亮着灯火,显然是钟离笙早将消息传入云城,宛夫人无心睡眠,也一直在殿中等候着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徒儿”。
殿门推开,几个白衣侍女悄然离去,钟离笙也红着眼眶为施宣铃掩好了门,在她身后轻轻道:“去吧,母亲在里面等着你,她说有些话想单独同你说,她如今形容消瘦,毒入肺腑,模样有了极大的变化,你见了别害怕,母亲她会……伤心的。”
施宣铃心弦一颤,强忍着热泪点点头,一步步踏入殿中。
依然是那片高高的台阶,依然是那圈轻扬的白纱,可如今走上这段路时,再不是她第一次来为宛夫人看病时的心情了。
殿中静悄悄的,宛夫人坐于白纱之后,长发散下,隐约可见身形清瘦,似乎风一吹就会倒,施宣铃揪紧着一颗心,当她屏气凝神,颤巍巍地掀开白纱,终于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后,她眸中的眼泪再忍不住夺眶而出:
“师父,我来了,小铃铛来了……”
正如钟离笙所言,宛夫人毒性入骨,容貌已发生了巨大可怖的变化,从前那双清冷美丽的眼眸,如今深深凹陷进去,双唇也透着紫褐色,病骨嶙峋间,她全身上下更是遍布着触目惊心的血点,就连过去那一头如云秀发也枯萎掉落,简直难以想象这具身体究竟忍受了多少的折磨与痛楚!
一时间,施宣铃心痛如绞,她几乎是“扑通”一声,颤抖地跪在了宛夫人脚边,泪流满面:“都怪徒儿不好,是徒儿来晚了,是小铃铛来晚了!”
那只枯瘦如柴的手缓缓抬起,轻轻抚摸上了施宣铃的头顶,从前那把清冷绝尘,宛如山中仙泉的嗓音,如今也变得嘶哑诡异,艰涩无比:
“小铃铛,师父如今的模样……是不是丑陋不堪,骇人无比?”
施宣铃一激灵,抬起头来,泣不成声:“不,不,师父仍旧是原来的风华模样,是小铃铛初见时便被一眼惊艳,久久不忘的那份绝世容光,师父您一点都没有改变,您永远是云洲岛上最美的那位宛夫人……”
“我不是岛上的宛夫人,我是青黎大山中的林绾,是那个跟在师姐身旁,漫山遍野任性逍遥,无拘无束的绾绾啊……”
宛夫人扶起施宣铃,拉着她坐在身旁,打量起了她灵秀清隽的眉目,她一边看着,一边含泪笑道:
“当真是一点也不像,相貌气质皆截然不同,没想到那样沉稳内敛,不苟言笑的神女,竟也会生出你这般率性灵动的姑娘,难怪我始终没能认出来,你竟是师姐的孩子,是故人之女……”
这番话一说出来,施宣铃目光一动,却并未流露出太多意外之色,她心思玲珑,早在与裴世溪一众族人相认之时,得知她母亲乃是青黎大山中的护族神女,是那把溅星弓的主人后,她便已隐隐猜到了她母亲与宛夫人的关系渊源。
“其实我当年带了两把神弓来到云洲岛,一把是挽月弓,一把是溅星弓,如你所见,这原本便是一对姊妹弓。我使挽月,我那位好姐妹使溅星,我们原本形影不离,同吃同住,还一同习武,感情甚笃,而双弓齐射,交相映衬,威力也会强上十倍不止,只可惜……”
那时宛夫人将溅星弓传给她时,曾向她提到过这位“好姐妹”,她见宛夫人叹息遗憾的模样,还曾猜测过她那位故人是否已不在人世,宛夫人却说早与故人失散多年,不知她生死好坏,只徒留她对故人无尽的思念。
后来赤奴人大举进攻云洲岛,她与师父一同在崇明塔上拉弓退敌,师父内力耗尽口吐鲜血之时,心心念念的也还是这位昔年的“好姐妹”
“我好像又见到她了,我的故人,你手中这把溅星弓的主人,我永远亏欠,永远无法忘却与放下的……那个故人啊,那个青黎大山里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