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数百年前的东穆开国之君况衡,还是今时今日的允帝,他们的骨子里皆是一样的凉薄。
“我起初还担心那狗皇帝会看在多年兄弟情分上,留你爹一命,让他解甲归田,安享晚年,还好我多虑了,结局比我预想的还要妙,那狗皇帝毫不犹豫,不仅杀了你爹,竟还顺势将你越家满族都灭了,不留任何后患,从前威风八面的越家军也因你爹的死去而失了主心骨,狗皇帝的新政轻轻松松便施行了,越家军分崩离析,犹如树倒猢狲散,对他的皇位再无威胁了,东穆江山又被他牢牢握在了掌心之中,他成了最大的赢家。”
“而这一切,不过是牺牲了一个越家换来的,对那狗皇帝而言,多么划算啊,不是吗?”
讥讽的笑声回荡在风雪中,越无咎满是血污的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他心中某些东西在此刻轰然坍塌,而兰豫白却快意地笑了,他毫不介意继续在少年血淋淋的伤口上多插几刀,让他也感受到他失去玖娘的那份彻骨痛苦。
“真相总是残忍的,别这样看着我,阿弟,是你太过天真,你不仅错信了我这个‘姐夫’,也错信了你的至亲‘舅舅’,他除却是你娘的亲哥哥外,他更是高坐龙椅之上的一个君王,谁威胁了他的皇权,谁挡了他的路,都得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我才说,你爹的死是必然的,那狗皇帝留不得他,你越家迟早会被他连根拔起,这些都不过是早或晚的事情罢了,而结局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你现在该明白,你真正的灭族仇人究竟是谁了吧?”
兰豫白一边说着,一边俯身慢慢凑近越无咎,他掌心真气灌注,一点点朝少年头顶压下去。
“好阿弟,你且安心去吧,下了黄泉睁开眼好好看着,姐夫会为你报仇的,你爹誓死效忠的那位君王,他拼命想保住的东穆江山,注定都会灰飞烟灭,被一个崭新的王朝取而代之,到那一日,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河清海晏,我处心积虑所谋划的一切……也都值得了。”
最后几句话中莫名染了些难以言喻的哀伤,似乎在回答那夜灵堂中,施宣铃问兰豫白“值不值得”的那个问题。
尽管痛失挚爱,他灼灼信念却终未动摇,他如今这番回答,某种意义上,也是说给九泉之下的宁玖娘听的。
风雪呼啸,兰豫白衣袍猎猎,白发飞扬,就在他那手心便要碰到越无咎头顶,叫他一掌毙命之时,一支锋利的箭矢忽地穿过竹林,携一股惊天动地的力量,直朝他袭来的同时,伴随着少女急切的一声
“住手!”
兰豫白反应奇快,当即收手后退,闪身避开那支利箭,但锐不可当的箭气却仍是划伤了他的手臂,伤口处顿时鲜血汩汩而流,而那支飞箭也裹挟着劲风与他擦肩而过,钉向他身后一棵挂满冰霜的竹子。
只听“铮铮”一声,那支长箭竟然直接穿过了竹身,震碎了竹叶上挂满的冰霜,霜雪簌簌掉落的瞬间,那棵粗壮的竹子也摇摇欲坠,紧接着随着几声“咔嚓”巨响,那竹子竟然四分五裂,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轰然倒地。
无法言说这一刻心底的惊骇,兰豫白捂住伤口,不可置信地看向自竹林那头遥遥奔来的少女。
若非他闪躲及时,他一条手臂恐怕就要交待在这了!
“神,神箭术法?”
这股巨大又可怕的穿透力,除却奉氏一族的神箭术法,世间还有何等神兵利器能够做到呢?
便在兰豫白震惊难言的时候,那阵直击人心底的铃铛声已穿过风雪而来,越无咎扭头望去,满是血污的一张脸上看不清神情,只是少年的一对眸子渐渐弥漫起水雾,他身子摇摇欲坠,再次听到了那声熟悉的
“阿越!”
施宣铃手握神弓,飞奔而来,接住了那具血淋淋倒下的身子,越无咎只感觉那个怀抱柔软而又炙热,他在昏死过去,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只听到了一句:
“没事了,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你撑住,我们回家……”
雪地里鲜血蜿蜒,寒风凛冽,掠过少女的长发衣袂,她抱紧怀中浑身是血的少年,温热的泪水怆然坠落下来,却就在这时,她耳边传来咬牙切齿的一声: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施宣铃抬起头来,看见了正捂住手臂的兰豫白,他面容扭曲地盯着她,恨声道: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奉氏后人,竟会……对我下杀手?”
施宣铃微微仰头,将眸中热流逼退回去,她一手抱紧体无完肤的越无咎,一手握紧那把溅星神弓,冷冰冰地对着兰豫白,一字一句开口道
“如果我真要下杀手,那支箭此刻该钉在你的胸口,而不只是擦伤你的手臂,兰豫白,是你先动我的人,我说过,你不能打阿越的主意,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我说到做到!”
【第207章 施父出手】
听到施宣铃冰冷警告的话语,兰豫白怒极反笑:“他来杀我,我不反击,难道坐以待毙吗?”
“他杀得了你吗?”
施宣铃依然冷冰冰地望着兰豫白,仿佛能一眼看穿他心底般:“你故意放出风声,今日要扶棺回幽州,不就是想引他前来送死吗?你身边高手如云,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哪怕他今日死在这片竹林里,你也不过担个‘自卫反击’的名头,谁也无法问罪于你,不是吗?”
“你以为这些越无咎不清楚吗?”兰豫白被戳穿后面不改色,只是哼了哼,嗤声道:“知道是送死他还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他蠢!”
“他的确很蠢,孤注一掷,以命相搏,因为他别无倚仗,看不到翻案的希望,只剩自己这条烂命了。”
施宣铃喉头低哑,抱住怀中人的那只手更加紧了紧,她垂眸看向那张染满鲜血的脸庞,声如梦呓般:“还学人写什么诀别信,傻不愣登地许什么‘来世之约’,我答应了吗?你有亲口问过我愿意吗?愿意不要今生……只要来世吗?”
少女的一滴泪水悄然坠落下来,她侧身对着兰豫白,头也未抬,只是忽然轻轻道:
“贺兰公子,你放过他吧,他早已一无所有了,今后也不会再有近你身的机会了,你此番回到幽州后,他再难踏足你的地盘寻你复仇,甚至此生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越家已经满族覆灭,不管先祖间有多少恩怨情仇,这个代价都已经……够了,就到这里吧,好不好?”
“够了?”兰豫白微微挑眉,看向施宣铃怀中昏死过去的少年,意味深长道:“你觉得……当真够了吗?”
施宣铃浅色的瞳孔一动,不去回答兰豫白的问题,只抬首看向他身后的车队,倏然语调凉凉道:
“今年这场雪的确下得长久,如梦如幻,可惜皇城的雪再美,也带不去幽州,你看,姐姐还躺在那冰冷的棺木里,尸骨未寒,她今生有那么多未完的心愿与遗憾,是你伤她至深,如今还要当着她的面,杀了越家最后的遗孤,杀了她此生最疼爱的阿弟吗?”
“你少拿玖娘来扎我心窝!”兰豫白似乎被刺痛了一般,眼眶骤然泛红,神情也激动起来:“她活着我都敢对越家下手,难道她死了我还会有所忌惮吗?”
“不是忌惮,是心疼。”施宣铃依然语气幽幽,透过飞雪看向那具漆黑的棺椁,“多年夫妻,倘若你对她有一丝真正的怜悯与心疼,你也绝不会在她棺木面前对她至亲痛下杀手,她的魂灵都还萦绕在这风雪当中,还在看着你呢,人死后若有过深的执念都不愿去往生,你就当真忍心将她永远困在这片竹林中,令她生生世世都不得解脱吗?”
“你住嘴!不要再说了!”
兰豫白脸色一变,终是乱了呼吸,他鬼使神差地看向半空当中,眼眶愈发红得厉害,似乎当真能隐隐看见玖娘的身影,心口处那股难言的钝痛之感又再度袭来,他白发飞扬间,只觉从头到脚哪里都是冷的,而曾与他依偎相伴,能捂热他的那个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裴世溪说得对,他手里那团火已经熄灭了,他明明再无软肋与顾忌了,可同样属于他的那股暖意也消失了,只剩下彻骨的寒冷,他此刻竟多么希望那团火能再次燃起,哪怕火舌将他吞噬,将他烧得面目全非,他也甘之如饴!
见兰豫白心绪激荡,面露痛楚之色,施宣铃也不由叹了口气,她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了那把溅星神弓,对着兰豫白一行人平静道:
“我该说的都说了,兰豫白,我不愿与你们动手,但倘若你今日仍执意要取我丈夫性命,那我也不介意再叫你领略一下神箭术法的威力,这一回,我不保证它是擦伤你的手臂,还是射穿你的胸口了。”
“你!”兰豫白骤然握紧双拳,对上的却是少女一双坦然无惧的眼眸,两人不知在风雪中对视了多久,兰豫白才咬牙恨声道:
“就算我今日不杀他,想杀他的人也多的是,纵使你能救下他一次,往后又还能庇佑他多少回呢?”
“这是我的事情,是我要走的路,就不劳你操心了。”
兰豫白看着满脸决绝的施宣铃,不知为何,气恼的同时,竟也有些佩服起她的坚定与勇气来,这是他……不曾给过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