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绣着紫楹花的鞋子,一双绣着香雪茶花的鞋子,前者穿在了他如今的妻子脚上,后者则属于那个曾退婚弃他于不顾的“青梅竹马”。

昭音公主心中波澜泛起,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注视着越无咎与施宣铃,再自然不过地答道:“不曾。”

她说着又望向少女脚上穿着的那双鞋,温柔笑道:“阿越你是知道的,母亲一向只爱绣紫楹花,不曾绣过什么香雪茶花。”

“果然,果然如此!”

越无咎双眸一亮,颤抖着身子难掩激动,所有紧张与不安瞬间被一扫而空,他欣喜地不住喃喃道:“真好,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就知道不会是那样……”

施宣铃被越无咎的反应弄糊涂了,正想问他怎么了,昭音公主却似乎了然于心般,对着喜不自胜的儿子温声开口道:

“阿越,紫楹花也好,香雪茶花也罢,鞋子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

她伸手在少年心口处点了点,抬眸望向他,意味深长道:“听从你这里传出的声音,摒弃万般杂念,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珍惜你的眼前人,这就足够了。”

“是,娘说得对,孩儿明白了……”

越无咎点着头,缓缓长舒一口气,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只是他握住施宣铃的那只手却愈发紧了紧,像是在回母亲的话语一般。

这母子俩的对话实在云里雾里,令人摸不着头脑,像在打什么哑谜似的,施宣铃忍不住问道:

“什么花啊鞋子啊,听从什么声音,摒弃什么杂念啊?究竟怎么回事?阿越,公主,你们在说什么暗语吗?”

她本就生得灵动清隽,此刻微微歪头,懵懂发问间,一缕霞光照在她半边脸颊上,更衬得她清灵动人,宛若山间仙子一般。

越无咎忍不住就揽过她,埋首在她发间轻吻了一下,“没什么,你只需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一定会好好在一起,白首到老。”

他说完,又与母亲相视而笑,心中涟漪温柔泛起,一切尽在不言中。

相聚有时,离别有时,再会亦有时。

离开佛塔的时候,越无咎望着母亲那单薄纤弱的身影,终究没忍住,还是提起了越家旧案,他咬牙坚定道:

“母亲,越家的案子,孩儿已经有了些头绪,如今重回皇城,孩儿一定还会继续查下去,早晚有一天,我一定能为越家翻案,还父亲、还越氏满门忠烈一个清白!”

“不,阿越……”昭音公主站在飞扬的白纱间,却是摇了摇头,一张苍白的脸在霞光中染着无以名状的哀伤:“不要再查下去了,这次过完除夕,你就带着宣铃回到云洲岛吧,什么也不要想了,好好跟你的妻子共度余生……”

“娘,孩儿怎能放下?又如何放下?”越无咎万万没料到会得到母亲这样的回答,他眼眶霎时间就红了一片,胸膛起伏下,还欲再说些什么时,昭音公主已经一抬手,先他一步开口道:

“阿越,你不懂,海上的风带着咸味,而皇城里的风,却是带着血腥味的……母亲不愿你再卷入任何危险的漩涡当中,有些事情已成定局,非一人之力可以扭转,今日母亲看到你找到了此生愿与之白首偕老的人,母亲很欣慰,也很庆幸,我儿在这世上终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那双美丽的眼眸里泛着泪光,她脚下还滚落着几颗断线的佛珠,檀香缭绕间,那清冷如玉石般的声音里却藏着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的爱意。

“阿越,你的前半生都太过顺坦,也太过耀眼,你曾是皇城的世家子弟中最拔尖的那一个,母亲一直都以你为傲,可现如今,母亲才懂得了一句老话,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阿越啊,母亲终日在佛像下为你诵经祈祷,只愿你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能够吃饱穿暖,能放下一切好好活着,与你心爱之人安然度过余生……”

那情真意切的字字句句回荡在佛塔中,悲怆入骨,又饱含着一个母亲最良苦的用心,越无咎与母亲两两相望间,早已是泪流满面:

“可是,难道就让爹,让越家满门蒙受冤屈,白白枉死吗?这世间难道就没有天理公道了?我不信爹会谋反,不信越家军……”

“你不信又能如何?”

昭音公主再一次打断了越无咎,她极力隐忍着翻涌的情绪,站在佛像下一字一句道:

“若母亲没猜错,你回到皇城的第一日,必定就求过你舅……求过紫宸殿里的那个人,求他下旨重审越家一案,对不对?但他也一定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你,甚至斥责你若是再提此事,连你也难逃一劫,是也不是?”

掷地有声的反问回荡在佛室内,越无咎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情,他无需开口,昭音公主已是了然于心,她泪眼朦胧,却又是笑着摇了摇头:

“阿越啊,你可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是同母亲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相互扶持,历经过无数浮沉,在这人世上相伴了大半辈子的亲哥哥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在他将你父亲千刀万剐,将越家连根拔起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会再回头了,那些历历在目的前尘往事也好,以命相交的兄弟情义也罢,都动摇不了他那一颗冷硬决绝的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自古如此,母亲出身皇室,自小在宫闱中长大,见过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蚍蜉撼树,徒劳无功,反将自己一条性命也白白搭进去,这当真值得吗?”

最后一缕晚霞也从天边渐渐散去,冷风袭入了佛塔内,将少年的衣袂微微扬起,光影明灭间,那张英气锐利的面孔仍带着几分不屈与坚毅,他狠狠一抹眼泪,几乎是咬着牙道:“值得不值得,不去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若孩儿能找到陷害越家的幕后真凶,搜集到为越家平反的证据呢?等到那一日,孩儿再去找陛下,将这些铁证一一摆在他眼前,未必就不能……”

“不必再去找他况淮序了,除非你想让母亲死在你面前!”

【第146章 爱咬人的坏猫】

“不必再去找他况淮序了,除非你想让母亲死在你面前!”

昭音公主陡然一声厉喝道,越无咎吓得脸色一白:“不!”

日头彻底落下,最后一丝暖意也在佛塔上消散无踪,施宣铃望着满脸泪痕的昭音公主,仿佛也感同身受般,触摸到了她心中那莫大的哀伤与痛楚。

“阿越,你听母亲的话,你知道吗?虽然你不怎么来母亲的梦中,但母亲却一直都会梦到你父亲,有时候是他年轻时潇洒不羁的模样,有时候又是他成为越侯爷,征战四方,神勇盖世的英姿……可不管是什么时候的他,母亲都在梦中抓不住他,他身上像笼着一团雾,瞧也瞧不清,靠也靠不近,只留母亲一人在梦里苦苦追寻,痛彻心扉……”

兰豫白曾与宁玖娘一同上过佛塔,他送给了昭音公主的一种名唤‘如烟’的香料,嘱咐昭音公主睡前焚香助眠,昭音公主用过之后,果然能够沉沉入睡,坠入梦乡,还能一次次见到越侯爷的虚影。

可昭音公主又怎会知道,在她夜夜沦陷于梦境之时,她身上的生机也一点点被抽离出去,用不了多久,她或许就能与越侯爷在梦中团聚,永不分离了……

如烟如烟,往事如烟不可追,若非要抓住那些虚无的前尘旧梦,沉溺其中,便终将不可自拔,永远也醒不过来。

兰豫白要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令昭音公主坠在如烟往事中,彻底死在他为她编织的梦境幻象里。

“我在梦中苦苦寻觅,只盼能够留住他一眼,就一眼,可我连梦里都再也握不住他的手,更遑论在这绝望的现实中呢……”

世间之痛莫过一者生,一者死,天人永隔,不复相见,提到“亡夫”的昭音公主不禁又是潸然泪下,她望着越无咎道:

“阿越,你明白了吗?母亲再也做不到的事情,如今你正紧紧握在手中,你比母亲要幸运,放下执念吧。”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珍惜眼前人,你想走的那条路太累了,布满荆棘,继续走下去只会让你遍体鳞伤,万劫不复,越家儿郎如今只剩你一个了,别做傻事,好好活下去。”

昭音公主抬手慢慢拭去了眼角滑落的泪水,她深吸口气,挺直着瘦削的背脊,苍白的一张脸上却显露出了况氏皇族的威仪气度,令人难以对着她说出一个“不”字。

“记住母亲今日同你说的这番话,阿越吾儿,除夕之后,你就带着你妻子回到云洲岛去吧,再也不要踏足皇城一步了。”

“母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