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1)

“我和夏大爷商量了,我们需要一个人,去客商聚集处,挑起,挑起纷争。”按说竹叶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但现在面对翠柳,她竟然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而翠柳只淡淡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江大爷!”竹叶有些惊讶地叫出声,翠柳已经站起:“其实,这样的话,你让夏天青和我说,也是一样的。”这是翠柳第一次在竹叶面前,说出夏天青的全名,这话中有点隐含的怒气,竹叶忍不住站起身:“你,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只是夏天青他,太谨慎了,他对我,还没有全心的信任。”翠柳的语气那样淡然,反而让竹叶有些无地自容:“不是,不是他,是我,是我想要试试你。”

翠柳唇边现出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接着翠柳就掀起门帘要出去,竹叶急忙拉住她:“你可以在船上睡,这里有空房间,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

看着竹叶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急于解释,翠柳反而笑了:“我没有怪你,我只是觉得,我们既然已经开始合作,那就该坦陈。你相信夏大爷,那他若是相信我,你也该跟着相信我。”

“江大爷,我并不是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竹叶还在急急地解释,翠柳知道,以竹叶的经历,她所见过的男人都是不可相信的,他们之间,只有利益纠葛,连感情都是算计好的,谁也不会多出一分,谁也不会少出半点。一分一厘,都计算的清清楚楚。

“竹叶,你有没有被人,那样全心地信任过,然后你想保护这个人,付出你的全部都在所不惜?”看着竹叶那哭红的眼睛,翠柳突然想起了嫣儿,都是女子,只是出身不一样,那经历,品性都会不同。竹叶她的一生中,只怕从没被人全心地疼爱过,而她,也没有全心地信任过别人。

“我有!”竹叶说的斩钉截铁,接着竹叶苦笑:“是在我十八岁那年,那时候,我在船上做生意,已经有了五年,五年的生涯,足以让我厌倦。这时候他来了,他和别人不一样,虽然妈妈曾说,不能动心,可是心一旦动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禀明妈妈,想要离开。妈妈却没有阻拦我,等那一天,我们到了约定的地方,他却没有来。我走投无路,妈妈出现了,她说,傻女儿,你要记住,这画舫上的阿姑,谁都要经过那么一遭,才会明白男人是靠不住的。”

满怀着欣喜离开,却久久等不到人,翠柳可以想象竹叶当时的失望,还有辛酸。

竹叶继续说着:“于是我回到画舫上,妈妈说,我能成为这珠江上,最红的阿姑。做了红阿姑,别人都要捧着哄着,我答应了。”

于是,又是五年,竹叶又遇到了他,那个人那时候已经落魄了,而且,看见竹叶,他就像,不认识一样,竹叶忍不住追问,他却说,是哪个竹叶啊,这条江上,叫竹叶的女子那么多,有过盟约的更多,不过是一场梦,又何必非要让它醒过来。

竹叶大为失望,又是三年,那时候的竹叶已经是年华不再,二十六岁,对好人家的女儿来说,还是青春美貌时候,而对画舫上的人来说,这个年龄,已经不能再出去应酬了,妈妈想让竹叶接手画舫,这时候,竹叶遇到了那位师爷,而那位师爷,对竹叶也很满意,最起码,两人的感情,算的清楚明白。

为了了却这份情债,师爷在离开广州前,询问竹叶要什么,竹叶思索再三,要一个牙行,要为姐妹们,挣一份别人夺不走的家业。妈妈大为吃惊,却拦不住竹叶。此后,还是这艘船,上面的人心境却不一样了。竹叶喝师爷爱喝的香片,唱师爷爱听的曲子,仿佛对师爷恋慕很深,再容不得第二个人。而现在,翠柳的这句话,才让竹叶想起往事,那时候的竹叶,不是现在的竹叶。

“你这一路,走的很辛苦。”翠柳这句话是竹叶没想到的,走的辛苦?谁会认为一个画舫上的阿姑走的辛苦呢?人们只会好奇地,嘲笑地看她们,却不会问一句,你们辛苦吗?

“所以你不知道,一个真正信任你,你愿意为她付出所有的人,是多么地难得。”翠柳比竹叶小很多岁,但翠柳做过母亲,她有一颗母亲的心,面对竹叶的时候,翠柳想到的是,竹叶从没被母亲疼爱地抱在怀中,疼爱地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嫣儿,我晓得你会过的很好,但现在,我无法抑制地想起你,我的女儿,我愿意为你付出所有的女儿。翠柳面上的笑是竹叶从没有看到过的,这样的笑,很慈爱,慈爱的,仿佛自己还是个孩子。

第八十九章

“不应该啊。”竹叶喃喃自语,翠柳已经笑了:“没有什么不应该,竹叶,被人辜负也好,从此不信任别人也罢,都不是你的错,你只要好好地,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的错。”

“这些,不是我的错?”竹叶疑惑了,翠柳点头:“对,不是你的错,竹叶,也许,错的是世道。”

是世道,让人分了三六九等,生在平民家的女子还有一线挣扎,?D家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几百年前一个皇帝的旨意,就要他们世世代代不能上岸,不能翻身。不管他们做什么,只要上岸就会被人嘲笑,被人警惕。那这错的,就是世道,而不是他们。

“原来,世道也会错啊?我本来以为,这都是我的命。是我的命,我就受着。”竹叶软软地说,这样的软弱,让翠柳想把她抱在怀中,柔声安慰,但翠柳知道,自己真要这样做的话,一定会让竹叶失望的,因为竹叶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子。

因此翠柳只是笑:“我从不信命,若是这命非要我受尽苦难,那我也要,努力不惧怕任何苦难。”

“谢谢你!”竹叶笑了,这是翠柳见到竹叶以来,竹叶笑的最好看的一次,翠柳也对竹叶回以微笑,竹叶已经掀起门帘推开门,门外是一条窄窄的走廊,两边是房间。竹叶推开左边第一间门的房门:“你今晚就住这里,放心,这些日子,没有人会来。”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翠柳说着,已经闻到了海的咸味,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这艘船已经来到了海上,能看到海上星星点点,原来是月光照在海浪上。

“说正经事的时候,我会让他们把船,滑到这里来,免得河巡防的人会来。”竹叶解释着,顺手推开了窗,海上的星星点点更多了,竹叶看着不远处的外码头:“有些时候,海浪上会有蓝光,月亮一照,特别漂亮。”说着竹叶指向另一个方向:“外洋来的船就在那边,他们中只有很少的人会被允许上岸,能进广州城的也不多。”

管理之严密,都只为了保证行会的利益,翠柳点头,竹叶已经把窗户关好:“你先歇着吧。等会儿我让人送吃的过来。”说完竹叶就走了。翠柳这才坐在床上,舱房狭小,只有一张窄窄的床和一张桌子,而床上,散发着一股幽香,这是女儿家常常用来熏衣衫的香。

翠柳闻着这熟悉的香味,竟然有点像回到了闺房,打了个哈欠,就要睡着,这时候门被推开,一个女子端着饭菜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壶酒,看见翠柳躺在床上,她鼻子里面哼出了一声:“竟然就睡了,也不吃饭。”

翠柳认出这耳熟的声音,睁开眼看着那女子,这女子已经卸去了浓妆,只梳了个小小的髻,看起来比初次见面时候小了好几岁。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女子说了这句就噗嗤一声笑出来,把饭菜依次放在桌上:“你先吃,吃完了我来收拾,放心好了,我不会对你怎样,这些饭菜也好好的,断不会放什么药的。”

药?什么药?翠柳闻见饭菜的香味,已经有些饥肠辘辘,拿起筷子听到女子最后那句,不由惊讶地看着她,女子伸出手指就戳一下翠柳的额头:“蒙汗药啊,等你吃了,昏睡不醒,我们就把你衣服脱了,割了肉,做什么香袋子。”

“原来你们也看西游记?”翠柳夹了一个虾饺,这虾饺比翠柳在别的地方吃过的都要好吃很多,虾肉都弹牙。

“你当我们都是不学无术的吗?我们虽然不读书,但那些常见的评弹啊,常会的话本啊,我们都知道。我啊,还会唱几句苏州评弹呢。”说着女子就清清嗓子,真的唱起来。

翠柳放下筷子鼓掌,女子却只盯着她:“你从江南来,你们最近,流行什么样的评弹。”

最近的评弹?翠柳并不爱听评弹,王太太倒爱听,翠柳也只有伺候她的时候跟着听了几耳朵,这会儿听到女子问,翠柳努力回忆:“珍珠塔?”

“珍珠塔算什么新的,这都唱了好几年了,我告诉你吧,最近你们那边,许多人家常听的是,再生缘!”女子有些得意洋洋,翠柳惊讶地问:“这讲的是什么故事?”

“讲的是元代有个女子,名唤孟丽君,因为未婚夫一家被奸人陷害,她女扮男装,考科举上战场,救出自己的未婚夫一家,还当了宰相。”

“然后夫妻团圆了?”这些评弹左不过是这样的路子,女子摇头:“没有呢,前面十六回倒写了,这后面的第十七回,却久久没有写,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写出来。”

女扮男装,只为了考科举,甚至上战场,当了宰相,却还没有夫妻团圆,翠柳陷入沉思,竟然不知道女子什么时候离开,但翠柳很快就笑了,什么夫妻团圆,难道说做宰相不好吗?宰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做一个人的妻子,却只能在后宅之中,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男人纳了妾,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受下。

翠柳突然想起曾听过的兰花梦了,也是女扮男装,也是夫妻团圆,可是夫妻团圆又如何呢?还不是丈夫受人挑唆,生生磨死了妻子,而那个挑唆的人,依旧富贵荣华。孟丽君啊孟丽君,你可千万不能夫妻团圆,这样的话,会被男人怀疑你的贞洁的。

而在这个世间,女子失去了贞洁,就是百口莫辩,走投无路,除了死没有别的法子。千万不要啊!翠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仿佛自己一直在说,孟丽君,不要夫妻团圆啊!

“雄飞已久难雌伏。”梦中,翠柳仿佛看到一个美貌女子,着纱帽穿官服,坐在那里,长久地念着这一句话,这就是孟丽君吗?她以女子之身,成为宰相,再也不愿脱下这身装束,成为世间的女子。

翠柳想走近她,却怎么都走不近,只看见她喝下一杯酒,宫女过来给她脱靴,脱掉靴子,里面密密匝匝都是棉花,棉花里面是一双三寸金莲。不要,不要,不要恢复女子的身份,这样的话,别人会怀疑你,怀疑你的贞洁。

翠柳睁开眼,一切都已经散去,还是在狭小的舱房,外面漆黑一片,不知道是在海上还是已经回到了珠江。翠柳深吸一口气,重新躺回去,为什么要叫孟丽君不要恢复女子的身份,她愿意吗?愿意在那个男子身份之中,却进退艰危。她的未婚夫,可曾体谅她,可曾觉得她为了自己家,付出了那么多,自己一定要把这个再生缘找来看看,看看到底讲的什么,看看那个孟丽君,她是何等的英气勃发,比男子更强。

翠柳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这回醒来时候,外面天光已经大亮,耳边能听到码头上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有人在船舱内走动,翠柳坐起身,那女子已经端着洗脸水走进来了,见翠柳坐起身就故意笑着说:“你怎么也不瞧瞧,昨夜我趁你睡着,割了你身上的皮肉去做了香袋子。”

“是啊,若我睡着了你割了我身上皮肉去做香袋子,我还没有醒过来,那你这药啊,下的也够重的。”翠柳的话让这女子放声大笑,竹叶已经走进来:“什么下药。”

“阿姑,我和你说,这江大爷说,我给他在饭菜里下了药。”女子亲亲热热地挽起竹叶的胳膊,对竹叶笑盈盈地说。

“你啊,就是这样。”竹叶捏一下女子的鼻子才对翠柳说:“她是我在画舫上的时候,捡到的一个小丫鬟,这么多年跟着我,什么好的都没学到,却学到十足的淘气。”

“我才没有淘气!”女子还要撒娇,竹叶已经推她一把:“你去瞧瞧马车准备好没有。”

女子对翠柳吐下舌头,飞快地跑出去,翠柳看着女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不愿意,不愿意她们也像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