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野水雾弥漫,白茫茫一片望不见前路,叶冰裳轻轻仰头,雨点一颗接着一颗打落在她脸上,长睫的泪珠被雨水洗刷而净,她在心中默默为温炎祷告了几遍,突然便有些伤感。
他已许久未曾说话,会不会死了去?
远处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混杂着暗夜里嘈杂的雨声,这里没有火光,叶冰裳在雾蒙蒙的原野上看见马蹄声声传来处,有一道银蓝色的微光,这道微光随着奔腾而至的马,渐渐明亮起来,耀眼的光线穿透水雾,照亮漆黑夜里的小小一角,这颗夜明珠散发出好看却没有任何温度的光也终于照到了她的身上。
叶冰裳抬眸看清了来人,是萧凛在向她走来,如生了风般的脚步踏上一小摊洼积的雨水,发出了仿佛镜面破碎的声音。
她跪坐在温炎身旁,拿外衣为他遮挡大雨,萧凛便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这个角度看来,他竟是这般高大。他手中的夜明珠将周身的一切都照亮,叶冰裳见他的全身已是湿透了,雨水正一股股地往他中衣里灌,在这场滂沱大雨中,他也是一样的狼狈。
诡异的气氛就这么在俩人之间展开,叶冰裳想开口求他救人,却在他沉默的注视下倒吸了一口冷气,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萧凛弯下腰,一只手沉静地握在她的小臂上,另外一只手却粗暴地扯掉她手中那件用来挡雨的轻纱外衣,随着一道布帛碎裂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人也顺着那只被握着的胳膊,整个被提了起来。腿脚因跪在地上的时间太久了,都已变得僵硬无比,身体里的血流一刻间在身体的每个角落乱窜,脚底便如万蚁爬行。
到底是肉体凡胎,当下便眼前一黑,倒在萧凛怀中。
他稳稳地接住了她,叶冰裳又听到耳边传的马蹄声响,她抓着萧凛的衣襟,轻轻摇晃,不住地同他说:“快救他......殿下,他是...是潜龙卫...”萧凛一手拉缰绳,一手抱着她,他分明清楚地听到了叶冰裳的话,却从始至终不发一言,无动于衷,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她也就这么痴痴地念了一路。
待她醒来时,已是一室温香,这样简陋的条件里,萧凛不知去哪给她寻了一顶铜色香炉,炉顶的小口正斜飘而出几缕安眠香的燃烟。她半支起身,头痛欲裂,昨夜被雨淋透的衣物已全数褪去,潮湿粘腻之感也被干爽柔软的中衣所替代。
她低头看了看,洁净的白色中衣松松垮垮地套在她身上,腰侧系了一个略显笨拙的结,袖口和腰身是她的两倍不止,被窝里的温度烘得她的脸颊有些发红。这是一张双人的床榻,她躺在靠帐壁的一个枕头上,一坐起身,被窝里的暖香便漏了出来,她伸出一手抚上床帐外侧的低枕,枕上还残留着些许余温,她默了默,便立即收回手,仿佛被什么烫伤了细薄的皮肤。
门外有窸窣的脚步声,却在即将踏近时停了下来,有人说话:“澹台明翰被周皇处决了...头颅挂在城门前晾了一日一夜。”一阵长久沉默,然后是庞宜之的声音:“澹台烬杀红了眼,那两支潜龙卫怕也是有去无回了。”萧凛静默良久,淡淡道一句知道了,便朝着帐内走来,叶冰裳提着一颗心注视帐帘处,心如蚁噬,不知是为澹台烬的暴行还是为那两支有去无回的潜龙卫,黎苏苏手拿九枚灭魂钉,又为何迟迟不见行动...
萧凛掀帐而入,他一抬眸便对上了她的眼睛,蓄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望向他。
他神色冷漠,走到床沿边坐下,手上端着一碗白粥,对着舀匙轻轻吹了吹气,送到叶冰裳嘴边,低声道:“喝点粥。”话里温柔得让叶冰裳有些恍惚,甚至下意识地便张开口,吞下他送来的那匙粥,暖食入胃,连着身体也温暖了起来。萧凛又重复方才的动作,送来第二口,叶冰裳轻轻摇头,问:“温炎呢?”
萧凛脸色微沉,垂下的长睫轻颤了一下,便放下手中的粥,凝眸看着她,反倒问她:“你怎么认识温炎?”叶冰裳有些着急,道:“他那晚被箭矢所伤,射向他的箭矢上还带着血,他留了一支,殿下让虞卿公子看看,或许...或许能救他。”
萧凛对着她冷笑一声,看着她微微偏下头,“哦?若是救了他,你要怎么报答我?”
温言年仅十六,为你奔走多年,血浴沙场,到头来就换来你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么?叶冰裳的眼眸垂了下去,一手紧紧攥着腰间的被角,话到嘴边,最后却只剩下沉默。
她一心只有救人二字,却未发觉她和萧凛之间的气氛产生了微妙变化,而萧凛一心在她身上,这样的变化将他紧紧束缚其中,不得挣脱,甚至让他扔掉温和的一面,留下可憎面目。
即便是在他们闹得最难看的时候,叶冰裳还是会以夫妻之礼待他,可事到如今,他们之间冷淡的相处仅仅像是两个曾经相识过的人,于今日重逢,她对这样安静又陌生的气氛习以为常,句句不谈过往,不计将来,而萧凛不甘,由他看来,她的每一句话都是“物是人非”。
他这些日子闭口不提澹台烬,并非是他不介意,而是他从来不认为澹台烬够资格能成为他和叶冰裳之间的第三人,一个卑贱的世子,前半生只能活在阴暗堕落的冷宫里,后半生不出意料也是用尽低劣手段、弑父杀兄才夺得一个皇位,萧凛的确打心眼里看不上澹台烬,可方才的战报又不由得他不忌惮澹台烬的能力,三十万大军都在临巍城,他拿什么去斗有兵还有潜龙卫的澹台明翰?
再看此刻在他眼前的叶冰裳,失望会积攒,怒火亦然。他有多恼,便有多么无力,爱恨在心中交织,酝酿了一夜的狠话,到了嘴上却化作对她的不满和不甘,便恨声道:“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招惹了一个又一个!你何时把我放在眼里?”
细细听来,却有对她的几分无奈和纵容。
得知她死讯后的铭骨悔恨,让他这辈子都牢牢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伤害她的事,他这么对她,无疑是愿意把刀子亲手递到她手上,默许了她有伤害他的权力。
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不是叶冰裳利用这个特权去肆无忌惮地践踏他的情义,而是叶冰裳对他的视而不见,她非但不热衷于以牙还牙地伤害他,反而漠视这份权力,她冷眼旁观着他的一切,必要时还要捧上一颗真心,衷心地祝愿他能够得长命百岁,享永生富贵。
他知道,是叶冰裳不在乎了。
萧凛不敢再让自己往下想,放置于膝上的手,双双握成拳,微微颤抖,话也不稳,“何须求我?我们是夫妻...我何必要你求我?”他顿住,似乎是觉得把话说重了,惹她再度想离去,又不由得放软声音,闭眼叹道:“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我只是希望你能在乎我。”
我不怕你不爱我,我怕的是,你不爱我以后,却爱上了别人。
沉默中“啪嗒”一声,叶冰裳眼里的一颗泪掉在衾被上,莹珠在绸被上滑落而下。萧凛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缓缓站起来,却还是停下了逐渐犹豫的脚步,对她说:“暂时没事。”
叶冰裳知道他说的是温炎,因些许感激而抬眼看了他,却见他也是红了眼睛。
翌日,她去看了温炎,见他早已没了往日的少年风采,虚弱无依。虞卿和萧凛一样,只说暂时没事,但还差一味药引无处寻,叶冰裳也清楚,他们并不太把这件事放于心上。
行军过漠河,周国已远得遥遥无期,这条河承载着太多不堪的回忆,她也曾在这里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叶冰裳一路沉默地走过它,等待夜幕的降临。
萧凛不在,她用了些吃食,便绕过漠河边上,只往灯火热闹处走。
村落沿河而建,因此河生有蛟龙作祟,故岸边这些年常有洪灾泛滥,浮生般若以后,蛟龙一梦而逝,漠河便不再时常翻腾,河岸边也渐渐有了些人居村落,夜间热闹非凡,市井闲情令人难忘,可处处却透露出一种与外世隔绝的孤寂感。
这样的孤寂很适合同样孤独的叶冰裳,她稍用晚饭后,离开众人,在村落的旷阔街道上游走,行人卖客往来络绎不绝,皆是神色悠闲,走走停停,口中操着一口当地的方言,叶冰裳听不懂,便觉此处更增了她身处异乡的寂寥。
她忽又在心中笑道:何处是故乡?如今再回夏国故土,怕是都不如在周国来得亲近。
月光动人,水波安稳地晃荡,悄悄击打河岸边的花色石阶,层层金波闪烁于河面,这是漠河的一条支流,养育了此处的一整个村落。叶冰裳被河边的一束束微黄的灯盏所吸引,静静地走上岸边石阶。她弯腰去看,灯纸上写着不同的字,有人在灯上写着对生者的祝愿和期盼,也有人在灯上寄托对死者的哀思。
她看了几盏,便停在原地,出了神。漠河支流上的灯,和周国花灯节那晚,在清袖坊海岸上的孔明灯是如此的相似。甚至有一盏灯上的字看似如孩童所书,横竖弯折都模仿着她平日书写的习惯,因她时常摹帖练字,对自己的习惯很是清楚,再看灯上所书一句诗词: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她感到有些后怕,甚至后脊柱都在隐隐发寒。
河水拍打着河岸,石阶上浪花忽小忽大,就在她起身的那一下,浪花从石阶上被卷起,溅上岸边,叶冰裳感到有一股力把她往后拉了一下,接着人也背靠到一个冰冷的怀里,她肩头一颤,深恐身后之人就是澹台烬,凝眸去看,却是萧凛,不禁为此舒了一口气。
河水扑到河岸上,几点河水飞溅在她鞋头,幸好及时被拉了回去,否则又要湿了她脚上的鞋袜。
得知她不见了身影,萧凛连一身厚重的铠甲都来不及脱下,便又跑出来寻她。前日萧凛的警告声还在叶冰裳耳边回荡,他生气地用一道内力隔空捏碎了一个瓷瓶,恼道:“你若再跑,便如此瓶!”
她此刻略有些惊讶地往后退了退,遂即便恢复了往日神色,对萧凛道:“我没跑,你也不必如此。”萧凛心也不好受,眼神微冷,他确实想说句狠话吓吓叶冰裳,现在真的吓着她了,却又深悔那日出言过激
河岸边有个点心铺子,前几日刚开张,生意十分红火,叶冰裳跟着萧凛沿街道往回走,一前一后,一路无言。她听那铺子前人群熙攘叫唤,热闹非凡,便下意识的朝那看了几眼,手指百无聊赖地将衣带卷了几圈又散开,散开又重新卷起,眼神向侧后方的铺子望去,前行的脚步并未停止,谁知略微走在前的萧凛朝着她在灯下投来的影子,忽然顿下脚步,她也不经意地与他撞了个满怀,额头撞上他那一身银白色的冷硬铠甲,起了红痕。
萧凛垂眸,温热的呼吸轻轻地拂过她的额间,叶冰裳似乎又被什么烫了一下,忙后退了几步,却听他将伤怀化作傲慢,冷哼了一声,道:“你就这么怕我吗?”
叶冰裳微微错开了他的目光,脚步未动半分,心却往后退了万步不止,她不知道该如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同萧凛说句夫妻间的寻常话,在她心里,他们也早已没了夫妻缘分。萧凛叹气,索性将苦楚吞咽,道:“你等我一会。”他说完,便快步从她身旁掠过,向那个点子铺子走去。
叶冰裳待他走后,才转了身看着他的背影,在河岸的灯光里,萧凛阔步而去,甚至小跑了一段,她恍然间似乎看见了十七岁那年的萧凛,她自己似乎也还是刚及笄时的青涩干净模样,善良、向上、也恐惧、害怕,有一点小聪明,需要别人的保护,会尽所能去做一点好事,挣一点好名声。
他们在京都的宽阔街道上漫步,十七岁的萧凛小跑着去为她买了一份刚刚出炉的桂花糕,嘴角上溢满和煦的笑容,“来,小心烫。”他把糕点用油纸裹着,递到她手上,她咬了一口,嘴角边上沾了几点糕屑,萧凛故意不同她说,只是每每与她说话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待她反应过来,红着脸轻锤了他两下,萧凛笑着赔礼,用拇指肚轻轻替她把嘴里的糕点屑拂去......
她曾对昭玉说过,自己既不曾拥有过什么,自然也不会因为失去而感到难过,当时她也以为这是心死之语,如今看来却是有几分对萧凛的赌气和失望。她也许拥有过,也许在过去那些美好的年岁里,他们真的互相喜欢过,正因为喜欢,才会对他的期望比旁人更多几分,才会在乎他对叶夕雾的态度转变...才会在得知失去的那一刻如此心意难平,满腹愁怨。
好在叶冰裳早于浮生般若后就已经意识到她的失去,上天给予了她很多冒险经历和感情,她也得以在生死沉沦中大彻大悟,不再为兰因絮果而惋惜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