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自己呢,就如同那廊道上的雨燕,终身飞行,劳碌无根,她与萧凛终究是错了,一开始就是错的,若不出意外,往后万万年,她和萧凛都将形同陌路人。下此决心,她忽觉身心通畅,淡然一笑,对澹台烬道:“那里不属于我。”
“若萧凛来寻你,你随他走吗?”
叶冰裳摇摇头:“还请陛下替我守住这个秘密,便让他当我死了,永世别再来寻我。”
“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岁月漫长,我可以等一等。
叶冰裳知他所说何意,他的心意明晃晃如月光,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凌儿看出来了,廿白羽也看出来了,便是宫中老人也知道新皇待她情义匪浅,她又怎会不明白......可她,终是没能回应,故作不知。
澹台烬从叶冰裳那里出来,迎面碰到前来寻他的廿白羽,廿白羽见他一身白衣出尘,一时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动了动,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也无怪近来朝中言官总说,陛下似是比过去讲道理多了。
澹台烬侧目看了廿白羽一眼,表情无喜也无怒,问道:“你要来说什么?”
正在出神的廿白羽被唤回现实,略有些尴尬道:“属下听闻澹台明翰近来有些动作,正暗中联络朝中几位官员...有两位大人在和他秘密通信,信被我们截了下来,陛下是否看看?”
澹台烬接过廿白羽递来的信,只略看了几行,信中说他平日行事暴虐,民间也对他颇有不满,越往下读他脸色越沉,脸上似布了一层阴霾,冷声道:“与澹台明翰通信的两个,灭门,别留活口。”
说完,拂袖而去。
廿白羽一怔,看着澹台烬远去的身影,衣着的确可以透露一个人的心境变化,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他还是他,狠厉、桀骜、不择手段。
瓢盆大雨又一连下了几日,直至今日才停了下来,宫中花园石阶上布满被风雨吹落的花瓣,澹台烬见今日难得放晴,便约下叶冰裳晚间去逛逛集市,来了这么久,还未带她出门去看看。
叶冰裳倒也没有扭捏,欣然应下。到了晚间,她也没有太用心打扮自己,只略微用了点口脂,好让气色不那么苍白。
烟雾弥漫的街道今晚张灯结彩,整个暗沉的天空都被各色花灯的颜色点亮,廿白羽前来接叶冰裳时,偷偷对她说,今夜是周国有名的花灯节,本来花灯节是在前半月的,只是那时阴雨不断,便一直推到了今夜才举行,在离宫门大约二十里的清袖坊前,有一块山水环抱,与东海相连的半岛,景色极佳。
叶冰裳还从未见过廿白羽这般高兴的模样,后来某一天廿白羽与她交谈时,告诉她,那夜是他有生来第一次去看花灯节。一个常年陪伴在澹台烬身旁的杀手,竟然连一个灯节都未曾去看过,往日里总是独来独往,不苟言笑。一旁的凌儿初见时很是害怕这个廿白羽,只觉得他冷酷无情,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竟对叶冰裳颇为照顾,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体贴。
澹台烬今夜未穿那天的白衣,而是换上他习惯的玄色外裳,与叶冰裳并肩而行,廿白羽默默跟在二人身后,他们几乎没有在那些花灯和面具前留恋,静静地走在街道上。
叶冰裳往后瞧了廿白羽一眼,见他似乎颇为留恋方才的繁华,便放慢脚步,慢慢地走,偶尔在摊前驻足停留。
廿白羽停留一会,不自禁地垂眸笑了笑,明白了她的举动。
一路走到清袖坊,一行三人上了岛,远远望去,海上圆月初现,四周云雾遮掩,透出金黄色的光,待云雾散去,叶冰裳才清晰地看到月亮,她从未这么近地看,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月亮,月光似乎能照在世间每一个人的身上,大片的海水也泛着金波,偶有几只颜色艳丽的锦鲤,追随月光跃出海面。
半岛向海中延伸,岛上遍植绿树,许多人在海上燃放孔明灯,灯身被热空气填满,遥遥直上,叶冰裳望去,岛上有人在哭,有人在笑。
灯上写着对生者的祝福,也写着对亡者的追思。
澹台烬清冷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笑意,直达眼底的笑意,叶冰裳侧脸抬头,眼中只有他,远处的灯火和喧杂的人群似乎都在背景里变得不甚分明。
有了情丝的他,或许是爱这个人间的。她此刻这样想......
她低头看海水一股股地扑上岛礁,一滩落花也随着海水上下浮动漂荡。人生到底和他们想的都不同,她以为此生会和萧凛白头偕老,澹台烬以为自己终其一生都只会在寒冷孤寂中度过,可数十年光阴倏然而过,当初那个卑微低贱的质子和被欺凌轻视的庶女,竟有一天能越过重重山霭,站在一起,看凡间万家灯火。
澹台烬见她怔怔地看海上落花,忽借此言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和你一般。你明知我心意,却一味同我装糊涂。”
叶冰裳听出他的语气,只是抱怨,却没有生气。她鼓足了勇气,想同澹台烬说明她不会留在这里,也无法回应他的情义,可话还未说出口,抬眸时竟然看到了同是来此赏灯的故人。
男子着蓝衣,束冠,一贯轻佻的面色,此刻却神情惊异,眼中闪着精光。那张脸,不是虞卿还有哪个?
自从幻境出来后,他同萧凛辞别,云游四方,如今到了这周国地界,早已听闻周国的花灯节举世无双,今夜便是慕名而来。起先他只觉得那个女人的背影像叶冰裳,但他没有贸然上前打扰,毕竟宣王妃丧生于大火一事,传遍世间,他自然也听闻了此事。
远在他乡的虞卿,只是一声叹惋,毕竟那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今夜于此相遇,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之事,叶冰裳对上他泛着碎光的眼睛,顿时心中咯噔一声,花容失色......见他慢慢走近,叶冰裳不住地惊恐后退,虞卿此时才看清她身旁之人竟是澹台烬,识趣的他停下了脚步,没有上前问个究竟,转身快步走开。
“裳儿,不舒服么?”耳畔传来澹台烬关心的话语,但她已无法强装镇定,忙别过脸去,柔弱地咳了几声,吃力道:“大约是受了风,寒疾又犯了。”
澹台烬闻言,多疑的他顿了顿,招手叫来一辆马车,扶着叶冰裳先行上了车,本该交心的时刻却被一个外人打断,心中恨意渐生,临走时瞥了一眼虞卿走的方向,对廿白羽撂下一句话:
“杀了。”
不思归25
华灯初上,回去的路途一片祥和,行人见了是皇家的马车,纷纷让道通行。车内静默,叶冰裳的心绪还未能平复,便听到左耳畔响起澹台烬略有些暗哑的声音:“方才那人...你很怕他?”
叶冰裳侧过脸看他,他的脸在阴影里不甚分明,但借着街边的灯光,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是他最平常的样子。
今夜与虞卿的相遇,让她脑海里只存有一句话,那便是:此地不宜久留。
“他叫虞卿,是萧凛的师弟,陛下应该知道他。”叶冰裳对他解释说。
还成,没有瞒我......澹台烬这样想,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
春风吹拂,吹动摇晃的车帘,外头的灯火散出橙黄色的暖光,偶尔透进马车内,澹台烬就借着这样时有时无的火光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如鹰隼般带有侵略意味的神情渐渐浮现于表面,三日前那个白衣翩翩的谦谦君子模样,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叶冰裳没再看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他现在以什么样的眼光在打量着她。
“我帮你杀了他。”
一句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话,如同轰鸣,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她的确不喜欢虞卿......但也不至于要他死,窗外湿冷的风灌进她的口鼻,她猛然想起,一直跟着他们的廿白羽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忍受不住咳了起来。
她胀红了脸,抬眸看他,眼中还有因剧烈咳嗽被逼出的泪光。
“别杀他。”叶冰裳几乎是在一瞬间脱口而出,澹台烬刚刚才升起的那点喜悦顿时被抹得一干二净,眼眸愈发阴郁起来,“为什么?”
“他没做错什么。”叶冰裳回道。
澹台烬冷哼一声,道:“你怕他死了,萧凛会伤心是么?可是廿白羽已经受了我的命令去了,怎么办呢......他若是命大,或许死不了。”
他顿了顿又道:“他若不死,萧凛就会知道你还活着,他不会善罢甘休,你不是想保守秘密吗?是你告诉我的,沉溺在深水中的人,要想活着,手上就不可能完全干净,怎么换成你就做不到了...你也该收收你那无用的善心。”
这番话一气呵成,仿佛是在他心中酝酿了许久,才得以有机会全数对她说出。叶冰裳怔了一下,是澹台烬的柔情让她恍惚了,他耐着性子读书,耐着性子哄她开心,显得他忠诚又卑微,但他不是任人摆布的玩偶,他似一匹恶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