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1)

这里已经收拾干净,空空荡荡,更不见乌檀雕镂暗八仙立柜。

我从承欢堂出来,沿着宫道寻觅,所遇之?人皆低头?垂手静立路旁,纵然

你如何盘问,他们也只是惊惶着一张冻白的脸,央求娘娘饶命。

天寒地冻的天,穿着不厚的袄裙,我硬是跑出了一身的汗。就待我要放弃之?时,一处破旧僻静的院落,听到脚步杂沓之?声。

推门进去,院中赫然摆着那只乌檀暗八仙立柜,柜门敞开,空无一物。我问持着斧头?、凿子等?工具的工匠,殿下在何处?

他们甚至都没听懂我的话,只是扔掉工具,跪在雪地里。其中一个?领头?的,操着外乡口音说:“贵人,俺们不知道垫下垫上,管事的让俺们把这立柜改成棺柩,说是莫浪费了好木材。”

将繁珑宫寻了个?遍,最?终在后门处,撞见了躲着哭的成恩,他一身缟素,身后是四抬素轿。

“娘娘,奴才来迟了。殿下的灵柩暂放铁槛寺,待这边棺木做好,再行迁葬。”

当头?一棒,天旋地转,若不是成恩眼疾手快,及时扶住我,我差点从台阶滚下。

起?轿便走?,铁槛寺一处小小的灵堂,长明灯旁躺着齐沐。

他面色如生,眉眼柔顺,即便是真?的殁了,也会让人觉得他走?之?前一定是安详的,平静的。

只是当时成恩并未告诉我,当人夫从立柜中搬出齐沐,他全身蜷缩僵硬,那搬动的人夫不小心还?折了齐沐的一条腿。

这灵堂简单,甚至不如乱葬岗地窟气派,除了诵经的和尚,就只有?我与?成恩。

东越王已褫夺齐沐王世子身份,贬为庶民,因?此这丧事也就一切从简。听说乌檀木立柜改棺木,都是王后苦苦求情才被恩准。

我眼里没有?泪,心中并不认定齐沐已经没了,虽说他已经全身冰凉得如他身下的石砖。

门口闪过暗影,披麻戴孝的世孙流泪扑到我怀中,控制不住的哭声一度打断了和尚的诵经声。

我刚想蹲身安慰,书平几乎是同?时闯了进来,她看着世孙,一抹眼泪鼻涕,便要去拉世孙。

“你怎么能在这里,王上今日在谨身殿讲学,你应该随着王上才对。”书平一边说一边动手扯世孙身上的斩衰。

世孙死命抓着我不肯松手,大哭道:“父亲去世,儿子甚至不能来吊唁,举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你父亲‘悖逆’双亲,已经被贬为庶民。你若是真?的孝顺,就不该在此时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话。你必须去王上那里,立刻马上!”书平发狠要拉走?齐羽,齐羽抱着我的腰不肯撒手,我甚至能感觉他的手指透着袍子深深扎进我的肉里。

书平红着眼望向我,我终于意识到了她的顾虑,遂冷着心肠将世孙的手指一根一根从我身上掰开,用?所未有?的决然命令世孙:“你现在就去王上那里,你父亲已经没了,你便是留下又有?何用?。你别忘记了,你父亲因?何而?殁!”

我和书平两个?人去扯齐羽,齐羽又躲到了成恩身后,甚至威胁:“你若是不护着本殿,本殿就将你赶出宫。”唬得成恩脸色都变了。

在我面前,成恩自然也不敢造次。我瞅着机会,一把将齐羽从成恩身后拖出。他还?要躲避,我挥手往他细嫩的脸上连续扇了两巴掌。

清脆的耳光声镇住了屋内所有?人,和尚的诵经声又短暂地停止了。齐羽捂着脸委屈地望着我,打他的右手隐隐作痛,我止不住浑身颤抖,冲着他吼道:“还?不快去!”

最?终他被书平强行拉走?,我从窗缝里看到雪地里一大一小两行深深的脚印,那令人心碎的哭声渐渐远去,强抑的泪水这才肆虐而?下。

只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齐羽哭,同?样也没见过他开怀地笑。他像每一个?训练有?素的帝国继承人,一举一动甚至表情都是那般无可挑剔。

他是个?不幸的孩子,但他又是个?无比幸运的帝王。

慈孝五年,东越王便将手中所有?财富秘密尽相?托付,而?远在边关的燕云军唯他马首是瞻,崔缇与?他的斗米教有?了新的掌舵人。

他十岁参与?政事,没有?人再能挑拨离间,因?为他几乎与?王上朝夕相?对。他并非对王上言听计从,在许多?问题上,他都能独辟蹊径,提出独到见解,甚至很多?时候,他敢当面质疑王上。然后东越王非但不恼,反而?大为称赞。便是王后都觉得蹊跷怪异,不解缘由,她私下跟我说大概真?是喜欢得紧,而?且独此一个?,没得挑了。

齐羽十五岁那年,王后、王上先后升遐。我垂帘听政三个?月后坚持撤帘还?政,我对政事本无兴趣,而?齐羽,我认为年轻的他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帝国继承者。

齐羽十五岁本该与?吴忧行合宫礼,但却因?为帮齐沐监修王陵而?耽误。陵墓两年不到就修好,跟安葬王上、王后的泰陵相?隔甚远,齐羽为其取名为“思陵”。已是庶人的齐沐最?终恢复了勋贵之?身,追封为王,谥号明仁,庙号宣祖。

去思陵祭拜那日,天降小雨,我与?齐羽皆未撑伞。

我见他跪在陵前一语不发,就像是齐沐站在我边上,我苦笑道:“看看你的儿子吧,已经十七了,样样都好,就是迟迟不行合宫礼。你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孩子都有?了吧。其实啊,他脾气比你还?犟,可他总是讨人喜欢,做什么事都顺遂。你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慈孝五年到如今,纵然七八载,我却总觉得齐沐还?活着,我一直记得他最?后那句话“做样子而?已,你放心”。

如今等?到两鬓染霜,他依旧没有?出现,但我坚信他活着,活在某个?远离红尘的角落,疗伤,身体的,或是心上的。

这是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之?一,而?另外的信念便是眼前的齐羽。

齐羽听着我的絮絮叨叨,伏地哭泣,一旁成恩要上前去劝,我轻声制止了他:“让王上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

慈孝五年他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被我赶着回宫。此后他日夜跟随先王,从来不在人前提齐沐,甚至从未前往墓穴祭拜齐沐。

有?人说他心狠,可他的委屈,他心中的苦,只有?我看得明白。

“母亲,我之?所以顺遂,皆是父亲一直陪在我身边。虽然他人不在,可我能时时刻刻感受到他。薛贵义的忠、明家军的义、斗米教的信,还?有?慈孝三年父亲主持春闱招的那批寒门高?才,如今全是我身边的股肱心腹。如果没有?我,父亲本不会死,如果我不出生,祖父没有?选择,怎会杀了父亲。”他几乎是匍匐在陵墓斜坡的青草上,背脊抽动,绯红的龙袍为雨水淋湿,呈现另一种?凛然的深红色。

松柏青青,鸟雀无语,我本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已经流干。只是他的一番肺腑之?言,惹得我两行清泪顺脸颊而?下。

当我从铜镜中,见到一张皱纹若菊的脸,才发觉自己老得够厉害的。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我笑着望向凝霜,同?样的,她也成了一位佝偻的白发老人,而?裁冰,去世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太后,王上、王妃孝顺,国家风调雨顺,这好日子就过得快。”凝霜咧嘴笑了,缺了一颗门牙。

“你呀,还?不服老,让那些年轻的孩子来做事便好,你自己多?歇歇。”我装作生气。

“太后,今日是你的花甲华诞,奴婢必须亲自操持。”凝霜为我插上最?后一支凤钗,又止不住笑了。

这真?是叫合不拢嘴。

花甲礼依旧在玉津园举行,也是我自齐羽亲政后一直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