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卫青路过霍去病房间前的走廊时忍不住停下来出了半刻神。想一想,霍去病跟着他住已经有十多年了。家里因为他素来喜静不喜闹,也不太常与人往来的缘故,通常是显得比较安静,那安静过去也一直叫他甘之如饴。但如今霍去病搬走后,这整栋宽敞的别院却特别的显得空旷起来,也安静得,似乎是有了一种失落的冷清。
他想,霍去病的新宅应是已经布置妥帖了吧,可是他提了几回说要去新府上瞧瞧,霍去病却总推说还没弄好。年轻人总是有自己的天地,或许外甥是已不愿接待他这个古板又无情趣的长辈了。也正因为是这样想着,卫青下午到霍府时,只吩咐门卫无须通报,自己便悄悄走了进去,也打算看过之后便悄悄离开。
只是才一进去,卫青便吃了一惊,延着两旁都是浅青花架的青石路往前走,正对的一座轩敞宅子与自家布置竟是一模一样,再看看两旁,腰肢柔软的青藤缠缠绕绕的覆满木架,藤架后也是繁花树影,清新悦目。这触目所及,叫他十分惊讶,一时也起了一种恍惚错觉,仿佛真的只是在自家院里,一切未曾变过一样。陡然间又想起这分明是霍去病的新宅,正怔忡时,突然听到后面不远处有激烈声响传来,先是一个惊慌失措的求饶声,然后是想象得出的怒气冲冲的怒骂声,而后一个声音对卫青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
感觉到有一只手从后面抓住肩膀想把自己往后带,霍去病的第一反应就是抓着那手,顺势想把那人摔到前面来。谁知对手却是敏捷得很,手头一滑,放了他肩膀,却把他欲伸过来的手臂从后抓着,依旧是使力想把他整个人往后拖。好家伙,身手不错嘛。看来要认真对付才是。霍去病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脚下错步,准备好好修理一下从背后偷袭他的无理家伙。只是才出一脚,突然觉得抓着自己的手温度微凉,布满柔韧角质,无比熟悉的感觉。他猛然一惊,身形跟着一僵,手脚上原先灌注的力道也毫无预兆的弱下去。对他出手的人显然也没料到他会半路突然泄气,手下使力收不回,便眼看着霍去病的高大身躯朝自己撞过来。
“去病,你这分明是故意折腾你舅舅这把老骨头啊。”卫青抱着还赖倚在自己身上的霍去病,无可奈何的笑说到。霍去病的身高与他相仿,但论身架,却明显比他强壮许多。方才那样突然的撞过来,已叫他胸口气血翻涌,而眼下那小子也不知是耍赖还是什么,竟故意就着姿势倚着他,不肯站直,实在是叫他受不了。
“我没觉得你老。”霍去病言简意赅的回到。
卫青哭笑不得,“就算我不老,也是你舅舅是你长辈吧,天底下有你这么不体恤舅舅的外甥么?我累了,你站好,让我歇口气。”
卫青说累也不光是要刻意说给霍去病听,他并不象霍去病那样身体强健,而塞外风霜对身体的侵蚀却是在十几年里日积月累。尤其是漠北归来后,或许是隐约明白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征战机会,整个人一直高悬的警备也放松下来,明显的感觉身体不如从前了。霍去病许是听了这话,很快的站直了转身面向着卫青,特意用外甥对舅舅撒娇的轻快语气道,“那天底下也没有从后面偷袭外甥的舅舅呀?”
“我正要问你呢,”卫青一听这话脸上笑容淡了一些,用手指着被霍去病踢倒在地正瑟瑟发抖的年轻仆从,正色问到,“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不拉你你那一脚踹下去他得伤多久?”
霍去病回头看那个可怜家伙一眼,神色也是一沉,恨恨道,“死奴才,打死也不足惜,把我的东西随便扔掉,我只踢他几脚就算好的了。”
他说这话时脸色阴狠,看得卫青心头一紧。霍去病从小跟着他长大,后来更成了天子门生,周遭环境极好,众星捧月似的宠着,养成了如今旁若无人的狂骄脾性。霍去病过去爱长街纵马,也不怎么体恤下士,他都是一一劝戒过的,也得到过外甥认真的承诺。可此刻看霍去病神色,生生透着一股狠劲,就算把那仆从打死,怕也是觉得毫无所谓吧。可那人也不过就是个仆从,规规矩矩做事罢了,能把一个大司马骠骑将军得罪至哪一步呢?
“去病,你这府上,什么东西没有,就算不小心扔错了,你也不用对他发这么大火吧?”卫青的神色微有些沉下来,“什么奴才的,人家也是爹娘养的好好的一个人,当真低了你一等么。”
霍去病一愣,怔怔看着卫青,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他明白卫青并不是因了自己的出身而敏感那“奴才”二字,而是正因为他自己经历过,所以比旁人更会注意尊重和善待他们, 而自己这样轻贱他们的态度,怕是叫卫青不悦了。
“对不起,不是故意的。”他挠头低语到。只是这样的一句话,并没有更多的花工夫纠缠于言语,他确实是感到后悔了,也相信卫青会明白他的心情。
“他扔了你什么东西,真的很重要吗?”卫青语气果然柔和下来,温言问到。他亦看得到霍去病脸上委屈又期盼的神色,想是真被扔掉了什么宝贝东西才会这么失控吧。
“是那把木头剑。”霍去病刻意加重了声音说到,看卫青一时有些不明所以的神色,他不由有些失望。正想开口解释,又听见卫青略有些惊讶的说,“是那把木剑么?那都是多久以前的玩意了,你还留着?”
果然是这样吃惊的语气,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莫名酸楚。舅舅果然并不理解一把十多年历史的陈旧木剑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
“那把剑对我很重要。”胸口好象被什么东西压住一样,有隐约的压迫感,由此而说出来的语声也变得格外低沉。
卫青看他一眼,笑了笑,“骠骑将军既然这么喜欢木头剑,若不嫌舅舅年纪大了手艺退步的话,我再给你做一把吧?”
霍去病猛然抬头,正看见卫青冲自己笑着,儒秀眉目舒展着,和悦的脸上带着些温和的调侃笑意。不觉心头一跳,转念间少年心性一起,便笑开了道,“好的好的。”一面便上前雀跃的拉起卫青转身往后园方向走,“后头有棵大槐树,跟当年那棵差不多粗,正好就着新鲜材料。”
卫青一愣,一时接不上话来。他本来绝不长于与人玩笑,随口对霍去病说上那么一句,已实属难得。现在霍去病这么一说,他倒真是哭笑不得。霍去病也不管别的,当真拉着卫青的手便一路往后园去了。感觉到卫青手心柔韧的触感,他刻意放缓了步调,慢慢走着。春天里的风绵绵的吹过来,两旁的树叶全都婆娑作响,应和着地面上随风摇动的明亮光影。
那时他拿着卫青递给他的木头剑,鼓着腮子说,“怎么是木头的呀,没劲。”
卫青笑笑,摸着他的头问,“木头的怎么就没劲了呢?你看舅舅把它削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啊。”
“哪有。”他攥着还闻得到木质清香的暗黄色剑身,撇着嘴认真说,“你看,一点都不亮。”
卫青愣了一刻,突然抱着他笑起来。他把小小的脑袋倚在舅舅温暖的胸口,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对自己说,“剑呢,到底是危险的兵器。你看,你还这么小,万一不小心弄伤自己怎么办。这木剑只是暂时的,等你再大一点,舅舅一定送你一把真正的,亮闪闪的剑给你,好不好?”
“好啊。”他把头从卫青怀里抬起来,伸手勾着卫青脖子,把小脸凑过去挨着那白皙脸颊,在他耳边呵着气说,“舅舅说话要算话。”
“这树生得正好,砍一枝下来不是可惜了么。”卫青脱开他的手,上前抚着槐树深青色的粗糙树干,问头问他到。
霍去病一愣,猛然回过神来。
“去病,你不舒服么?”
“啊?没有,没事。”他赶紧答到。
“真的没事么?要是不舒服的话就请大夫过来瞧瞧。”卫青见霍去病口里虽说没事,神色却仍旧是恍惚得很,目光也一直有些古怪的盯着他,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转身走过来挨近了问到。
“真的没事!”霍去病见卫青陡然近身过来,竟突然有些不自在,加重了声音强调到。隔得这么近,可以清楚的看见那深栗色眼睛里温柔的关切之意,是如同秋水一般深沉而熨帖的温暖。“舅舅,我不想搬出来的!”某种情绪一涌而上,叫他说出突兀的话来。
卫青一愣,很诧异霍去病突如其来的话语。
“都是那老头子拿话堵我!”霍去病突然急切的想向卫青解释自己并不愿搬出卫将军幕府的这桩事实。“我可不怕他骂或者吓唬,可他说我言而无信!”
的确,若是刘彻咆哮一顿令他收下新宅,他定然会毫无回环的抵触回去,可是那人若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他身而男儿却言而无信,他却到底咽不下这口气。说来说去,还是那句“匈奴不破,何以家为”说得太笼统,叫那老头子钻了空子去。
片刻沉默。
“匈奴既破,确实也该当为家了。”卫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笑笑道。他转身将配剑取出来,望着眼前枝繁叶茂的槐树,“还是去柴房取点规矩的木材来做吧。舅舅老啦,削这剑估计得两三个时辰,你有那个耐心等么?”说完,却不待霍去病回答,朝着前面院子方向快步走了开去。
霍去病愣着没动,思维陡然卡在“匈奴既破,该当为家”这样的表述上。先前刘彻也对他说过相同的话,他不过把它当成一时激将之语。可原来舅舅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用和刘彻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表述出来而已。舅舅说得很自然,言简意赅,语气平淡,在他看来这一定是天经地义,再合理不过的事。他似乎陡然发觉,不想分离的,恼怒着分离的,原来只是他一个人而已。
他站在阳光下,春日青天下的明亮光线肆无忌惮的扑上前来,似乎把一直努力将视线追逐着某个身影的眼睛刺得微微发痛起来。
“那个,不用了,剑,不麻烦舅舅了。”
“嗯?”卫青一愣,手里正抱着刚从柴房取来的一截手臂粗的浑圆木料。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但很快淡淡一笑,慢慢把木料放下来。霍去病英俊锐烈的年轻脸庞模糊在午后耀眼的光晕中,高大身形却叫光线勾勒得分明。老糊涂了,他暗中苦笑着想,若去病不拒绝,自己还真打算削把小孩子玩意送给已经那么耀眼出色的年轻外甥了,这舅舅当的,太没谱。
☆、第 3 章
卫青削下最后一刀,把手里褚黄色的剑身拿起来细看了看,似乎还过得去的样子,他不觉舒了口气。这时才陡然感到脖子一阵酸痛,想来不知不觉在这花架下削木头已有近两个时辰了。他又盯着那剑看了很久,手抚上干燥的剑身,指腹触到那并不冰凉的质地,似乎能寻出一些模糊的纹理来。
他还记得霍去病那时学剑特别快来着的,年纪虽小,但任何见过他的人想必都会记得他那种无疑是被上天所恩宠的灵气。他待去病一直很好,有时甚至确实是在宠他,喜欢看他黑宝石般透亮的眼睛因为毫无顾忌的笑意而微微眯起来,顺带露出格外显得白的整齐牙齿。
卫少儿有次曾向他抱怨,说小家伙脾气不好,对人总是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他那时竟还有些错愕来着。后来明白原来这个外甥待他比别人似乎亲热些,心里总是欣慰的。他这一生,少时吃苦,后来渐至荣贵,也从不敢忘了谨言慎行,却只有在这个从小粘着他的外甥面前,方觉得有一份不须言明的松软心境。
“你这是做什么呢?老大个人了。”平阳见他见他两个时辰坐在那里,竟然只是削了一把木剑,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没什么。”他拍拍衣服起了身,把剑拿到书房里放着。剑自是送不出去的,但花那么些工夫自己削出来,他却也并不觉得烦琐。
玉石精制的棋子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微微发着暗光,卫青正考虑着这形势凶险的劫争要怎么打下去,却只听“啪”的一声,对面刘彻将一枚黑子强行打入了已被白棋占领的某个角落。这一下,形势又越发复杂难行了。
他行棋素来温和谨慎,全不似刘彻那么咄咄逼人,很久以前刘彻便说与他弈棋太是不过瘾,有棱有角的杀招在他面前都当是化入了泥海,根本不见刀剑相交的那般快畅。所以刘彻与他弈棋并不多,更多时候还是与霍去病捉对厮杀。这一次突然把他叫进宫来下棋,怕还是有事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