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书名:白露为霜(霍卫)

作者:青圆

备注:

当时写的东西现在看起来相当文绉绉酸溜溜,不过,态度是真认真。

☆、第 1 章

霍去病急冲冲的走进籽风园时,卫青正在花池边悠闲的莳花。那质地柔软的月白长衫在秋日微熏的暖风里轻摆,四周雏菊,秋牡丹和木兰都开得正明艳,端的映得人淡如菊。

象被这安宁画面感染了一般,霍去病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低低唤了声舅舅。卫青拿起花洒将一丛开过花的剑兰润湿了一遍后,才回过头来对霍去病道,“你来得正好,帮我给那棵木棉浇水去。”

霍去病转头去看,见那木棉正开得烈烈扬扬,火红的花朵骄傲的燃烧着,毫不收敛其摄人的锋芒。

“这树也忒娇贵,别的树就没见时时要浇水来着。”

给木棉浇水可不是靠花洒,必须得一尺方圆的木桶浇上三大桶才算浇透。霍去病总觉他但凡来这籽风园,如是差事便非他莫属,而这一日又本是心烦气燥,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

卫青一愣,听得霍去病语气不耐,蓦然想起他最近该是事务繁忙才是,自己却许是清闲甚久,倒不觉疏忽了这一节。忙道,“算了算了,你平日也劳累,我不该叫你做这些杂事的。”

他轻言细语的,神色也认真,霍去病却听得不是滋味了,“我哪里忙了,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差事,气都把人气死。”他看着卫青,认真道,“天大的事,也不如陪着舅舅。”说完,轻车熟路的抬步往一旁的杂房走,准备拿桶去装水过来。

卫青却是认真起来,一把抓着他胳膊,“算了算了,真不用你来做了。这本都是下人做的粗重活,你现在都什么身份了,叫人瞧见也不好不是?”霍去病站在他面前,身形高大,英气逼人,早不是过去那个依依哑哑缠着他的小外甥了,自己倒还习惯着叫他做这做那的,怕很是委屈了他吧。

“什么‘什么身份’?”霍去病也认真起来,反手抓着卫青,目光固执的紧紧看着他。“外甥就是舅舅家的狗,什么时候都是。”

“去病,你这是哪里学来的话?”卫青本来被霍去病的目光盯得有些莫名恍惚,听了这话却不觉失笑起来。他从霍去病的钳固下把手抽出来,扶上霍去病的肩膀,“说话别这么粗疏,什么狗啊狗的,外甥就是舅舅家的外甥。”

“外甥就是舅舅家的外甥。”霍去病低声重复着。

“老头子硬要给我个宅子,叫我搬走。我不肯,他还指着我鼻子骂我不知好歹!”

待浇完了水,卫青满意的验收过后,霍去病才恨恨的说起今天心烦气燥的原因。

卫青一愣,花洒僵在半空,水汩汩涌出。

“你也大了,是该有自己的家了。”他愣神片刻,回过神来后,便转身缓缓放了花洒轻道。

“这里不是家吗?舅舅早嫌弃我是不是?”霍去病抓着卫青急急的不满抗议。英气逼人的脸上一旦染上委屈表情,便真如孩童般,奇异的柔和而叫人疼惜起来。

“哪有舅舅嫌弃亲外甥的。”卫青忙的接道,犹豫一下又道,“可你总得成家立业的不是?再说都是封侯为将的人了,老住在舅舅家,别人要笑我们不体面了。”

“成家立业”四个字,在空气中划过优美的弧度,终于准确无误的砸到了霍去病耳边。狂傲不羁的少年蓦的一震,好象第一次接触到这冰冷的事实一般,心里惊动且透凉开来。

“我只要立业,不要成家。”半晌,才闷闷说到。“我就想和舅舅住在一起。”

卫青只觉一颗心夹杂着莫名酸涩微微皱卷起来,也不知是因了霍去病此刻脸上无辜而委屈的表情抑或其他。可那孩子说的是什么话?他这一生,未来不知多少功勋光耀,如花美眷,满堂子孙,却何以要在这秋高气爽天纵的美景中说出这么荒唐而小性的理想来?“去病,不要任性胡说,你这么大好光景,难不成要守着舅舅过一辈子么?传出去可不叫人笑话。”

“我哪里是任性胡说?”看着卫青一脸错愕之后的淡然微笑,霍去病只觉眼中刺痛酸楚,竟似生生的有些润湿开去。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卫青从他手里接了木桶往杂房走,远远的,声音传来,“还说不是任性?我以前是太宠你了。”

赐宅这桩事在霍去病的抗拒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本来以刘彻脾性,决定了的事断不会轻易改了主意,只是霍去病态度固执,而出击漠北一役也已开始筹备行进,他倒也不愿在此时太逆霍去病的意思。

秋冬既过,元狩四年的春天蹒跚而至,十万壮马五万精兵既已筹齐,卫青与霍去病便各领一路人马到了定襄。一去才知,俘虏的士兵招认,伊雉邪主力插在大漠深处,单是要借了地利对付他们。卫青便升帐与众将重新布置出兵计划,他自己领一半人横穿漠北去寻伊稚斜主力,霍去病领另一半人从东面的代郡出塞,从左翼突击左贤王的三万彪兵。

霍去病一听便不乐意。左贤王的军队虽说剽悍,但不占地利,要对付总还是大有胜算。却是伊稚斜那老狐狸,藏在大漠深处也不知会突放什么冷箭。纵不提此节,只说大漠苍茫,神鬼莫测,两三万人的大部队要横穿整个沙漠,中间得遇多少艰险,到得后人困马乏,又要如何面对严阵以待的匈奴骑兵?

卫青在那边已开始布置各路兵将调度,他立着,越想越觉卫青所担风险甚大,忍不住脱口抗议,“舅舅,为什么不让我去对付伊稚斜那老狐狸?”

“骠骑将军,军仗之内请注意说话分寸。”卫青看他一眼,不动声色道。

霍去病一愣,卫青神色庄重,风骨琅然,端的是调度万马千军的沉然气魄。他便只能稳下声音来老实道,“禀大将军,我愿领命带军奔袭伊稚斜。大将军权责重大,调度四方大军,实不该以身犯险。”

“将军言差了。”卫青摇头道,“大漠地形复杂难辩,稍有不甚则致穷途。我于此出入多年,与伊稚斜也交手数次,应当是比你更合此任。再说,左贤王带兵剽悍,极擅近身做战,你长于此道,胜算也是较大。”他话语稍停,目光沉着环视帐内众将,“至于犯险一说,本帅既领重任,当担重责,没道理单叫他人身涉险地,自己乘人之荫。众位既列位于此,应知权责重大,贪生怕死之辈,却不配这一身金戈铁甲,大汉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的重托。”

一番话尽,众将赞许点头,气氛昂扬。霍去病便也血气沸然,依言领命后更自升帐布置自己一部事宜。

到傍晚时分,诸事布置妥帖,众将散去,独留霍去病于帐中。方时高度运作的思维此时缓下神来,一口气略舒后,却觉心内微茫而烦乱,莫名的些须不安。于是出了军帐信步散走,不觉便到了外围的高大山坡上。塞外初春的干燥朔风依着远处的苍黄山峦畅快的横扫而过,把那大汉旗帜吹得猎猎做响。却是一眼见卫青负手立于山前,背影笔直,也如旗杆。

他登时明白那些微隐约不安来自何处。卫青之言莫不都是理,他亦知身为这大汉将军,男儿到死心如铁,容不得什么瞻前顾后。可他一心记挂舅舅,这可是错了么?

“舅舅。”他低唤一声,上前倚在卫青身边,坚硬盔甲互相碰撞,触感冰冷又坚硬。“为什么不叫我去?你那一路有多危险?”

“叫你去就不危险了吗?”卫青少有的私下里说话仍是这般严肃语气。他转过身来,看着霍去病,“总得有人去不是?无论如何我去比你去合适。”

“可是”霍去病不觉焦躁起来,“可是你很危险!”他犹豫片刻,复又闷闷道,“若是你有什么不谐,可别指望我独立应付接下来的事。”他早知卫青考虑,凶险既当前,左右也要留下年轻人已待来日,周应这滔滔大军。至他大将军一人,生死坦然,那等辞退求安之法,却是从不曾想及过的。他也知卫青这考虑,大处看本是好极,大汉上至天子下至百姓许是俱能欣然赞许,众将兵士也定是心悦诚服肃然起敬。却独是他霍去病一人,一门心思兜兜转转,到底放不下这挂念。

“去病,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战场之上,怎能说出这么任性的话来?”卫青的神色愈发严肃起来,转过身看着霍去病,目光沉然道,“若我有个不谐,自得靠你独立支撑局面。你若说你没有这个担当,先不提你骠骑将军的身份,你以后也不要说你是我卫青一手养大教大的外甥。”

霍去病脸色一僵,默然半天,终还是有些委屈,哑声道,“我只是担心你。”

卫青听得也是一怔,神色约微和柔下来,抬手引霍去病看向远方暮色苍茫中的广阔大地和雄峻山脉,沉声问,“去病,可还记得当年我教你剑术兵法时,你问这学来何用,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霍去病闻言浑身一震,一字一字道,“为这广阔天宇下的大好河山。”

“你还记得。”卫青语气颇为欣慰,又继续将目光放在远处粗犷的群山上,“我们都是军人呐。人说军人无情,草芥人命,你我一声令下,这战场上便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失掉性命。”他像是叹了口气,目光却并未收回,“可军人自有军人的使命,要为了这漠漠一方天下,就算是要杀人如麻,也不能手软啊。”他低头下去,淡淡的似乎是笑了笑,“你,或我,这一条性命,又哪有那么多顾惜。”

霍去病侧头,看着卫青线条鲜明的侧脸,那上面惯有的和柔神色被雕塑般的疏朗和坚毅所取代,正如一江映着宽广高天的澄澈江水。他便不再言语,只倚着卫青的铁甲,同他一起将宽广目光投向苍茫远方,万里山河粗放而喜悦的延伸至目力不能及之处,那便是他们的疆域,那便是他要追随卫青捍卫的大地。

这一刻心中既悲且喜。

漠北一役的结果,不久后即传遍整个长安城,既而扬播到大汉朝的各个角落。骠骑将军灭敌七万余人,战功彪炳,大受益封,而相比之下,卫青功不甚多,却莫名折损大将。两相对比,情势已然分明似的。

卫青早霍去病一日领军回朝,所遇之凉薄,他自是并不在意,只安安静静的闭门息养,倒也乐得清净。过两日,骠骑将军班师回朝,他本想往去迎接,只是复而转念一想,道那鲜花簇拥众人围拥的场面,自己便是去了也不见能与霍去病多说上话,倒不若多等两日等他空闲下来的好。这一日便干脆安心在籽风园莳花了。

霍去病到籽风园时,片刻恍惚中想起前秋之景,当时的秋牡丹与木兰已然换了如今的桃红柳绿,只莳花之人淡如风菊,却不曾变过。他却又想起那一日猎猎朔风下在卫青和他眼前展阔无遗的纵横山河,一时恍惚感慨乍涌。匈奴人曾面折卫青服色闲都,大汉朝治军无人,枕头绣花。国人也多知大将军性子和柔,上善若水,左右看无甚威武气势。这天下,到底还是他霍去病最了解舅舅和柔风神下坚定而琅然的气骨,包容宇内的似海胸怀。这么一想,原先来路上恨恨难消的火气倒是忘了大半,只自顾欢喜,将生生笑意都浮在脸上。

卫青见霍去病来,也端的十分欢喜,但眼见着霍去病神色刹那间瞬变数次,乍恼乍喜,一时倒是有些纳闷,便也先不言语,只待霍去病开口说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