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管家锲而不舍的跟上去,满头大汗,话也说不下去。
“可是什么可是。”霍去病火大了,身形一刹停下来,转头冷冷道,“快说,不然就给我滚远些。”
管家骇得又是一哆嗦,被霍去病刀子似的冷冷目光一盯着,一时怕得别的也都忘了,脱口而出道,“是,是那丫头说,说是大将军您,您的孩子。”
“你,说什么!?”霍去病一愣,陡然间扬声问到。
“是,是洗萝,是洗萝那丫头,今儿挨不过,央我叫了大夫来,说,说是将军您的孩子…”
管家还想说什么,陡然间却发现暗淡夜色下,霍去病脸色骤僵,短短瞬间变换数次,竟是难以形容的虬曲嶙峋。
“舅舅!”刘据一眼瞧见卫青,啪嗒着步子跑过来。
“哎哟,据儿都长这么高了。”卫青笑着停下步子,等小家伙跑到身前,弯腰把他抱起来。
刘据虽然身子偏单薄,到底十岁大了,抱在怀里竟也有些吃力似的。偏偏那孩子却是快活得很,一边叫着舅舅一边还扭着身子,格格笑个不停。
“还有舅母呢。”卫青笑着说到。
“哦,舅母好!”刘据闻言扬扬脑袋,冲后面跟着的平阳喊到。
“据儿乖。”平阳勉强笑着道。她看卫青抱着刘据分明是有些吃力,可见这气氛又实在不好说什么,只是脸色不免有些勉强了。
“卫青!”卫子夫听着声音很快也走出来,一眼瞧见那一大一小,也跟着笑起来。只是紧跟着看平阳脸色不佳,不由一愣。她却是个心思灵敏的人,顺着平阳的目光再瞧瞧,倒也明白了大半,赶紧道,“据儿,快下来!多大的人了,还往舅舅怀里赖!”
刘据闻言,不乐意的撇撇嘴,留恋似的往卫青怀里蹭了蹭,却很快听话的自己溜下来。
“你还撒娇!多大的人了。”卫子夫嗔到,又对卫青道,“这孩子,胆子小的很,也就见了你,倒是格外亲热了。”
“那当然,外甥只和舅舅亲嘛。”卫青笑着道,突然却又想到什么似的,一瞬间微微僵了脸色。只是掩饰得极快,旁的人倒也不容易瞧出来了。
这天本是刘据十岁生日来着,卫子夫说据儿体质偏弱,也不适合摆什么筵席,只在椒房殿摆一桌家宴便也够了。不多时,刘彻也跟着过来,一眼见卫青旁边没有霍去病跟着,倒是奇了似的,哼一声道,“那小子,还真不来了,窝在家里有什么要紧事么?”
卫青一愣,却没有接话。刘彻本还想开口说什么,瞧着卫青的沉默神色,却突然改了主意,转而问起蓄马的事情来。
卫青一直惜马,早年因为误杀马的事,还绝无仅有的发过脾气。后来几十年征战,前方的谋略一直由卫青调度不说,,后方的战略补给军屯马政,约莫也是常由他操着心。漠北一战耗费之巨,光是马匹损失也不下十万匹。虽说这一时是幕南无王庭,但马匹原就是兵甲之本,国之大用,遇变而济远近之难的重要凭借,因而这防患未然,重蓄实力的准备,自是不能松懈的。
女人们似也明白他们在谈论些什么,拉着孩子远远的避到了一边去。一时周围倒又静下来,只有他问一句,卫青答一句,认真而沉稳的声音。
卫青说话一贯的谨慎认真,不过考虑的确周全妥帖,叫他听着也约约惊喜。想来,他那么刻意的冷落他,把一个厚此薄彼彰显得天下皆知,而卫青便也顺了他的意思,朝奏少问,深入简出,淡得有点大隐于朝的意味。可他心里却也有着那么一些惯性似的念头,总觉得无论如何,若他需要卫青出谋划策,需要他再驰广土,这个人便也会无怨无悔的站出来,听他调度,为他护佑这汉家天宇。这念头,跟了他大几十年,却是直到亲见着那人白发斑斑困绻病榻,听太医亲口与他说那回天乏术的意思,才好似陡然间全塌得连碎片也不剩了。
“陛下…”卫子夫像是有些犹豫着走过来,轻声示意着,宴已经摆开了。
“就开宴了?”刘彻有些吃惊似的,“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了。”
“酉时了?”刘彻一愣,回头看看卫青,似是笑了笑,“怎么不一留神,倒是说了这么久了。”
话说得随意得很,卫青却是默默的也没接话,他倒是有些失望似的,起身走了过去。
家宴的气氛倒是不错,却不知为何缘故,刘彻总觉得卫青比平日里更要沉默寡言得多,一念想到缺席的霍去病,竟没由来的一阵发闷,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便听平阳在那边道,
“今这日子,独独少了去病,这孩子最近也不知在忙什么,我们府上也是好久没来过了。”
刘彻听着,像是下意识的,便朝卫青看过去。卫青却是低着头,线条柔和的脸全埋在橘色灯光晕染的阴影里,竟是什么也瞧不出来似的。
“去病自己有家了,当然也不能长赖在舅舅家的。”卫子夫微笑着接过话来。
“那也不是,前阵子来得也多的,在府上不还住过一阵么。”平阳也微笑着,“我看啊,说不准是看上谁家漂亮的姑娘,忙年轻人的事去了。”
“那小子连朕的女儿都瞧不上,倒还瞧上别家的姑娘了?”刘彻哼笑一声。
平阳一愣,方想起这椿事来,停了停,又笑着道,“可去病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是该有意中人有家室了的。”
“那倒是。”刘彻也笑起来,“朕倒是希望他早点生头小豹子,到时候带进宫来,让朕亲自□□。”话说着,目光又瞥到一旁一直沉默听着众人说话的卫青,“卫青啊,朕还是奇得很,你这么厚道的人呐,怎么就养出那么一头豹子来了的?那小子可是一点也不像你啊。”
话说着,众人都笑起来,卫青也微微笑着,温言回到,“臣,臣也真不知道。去病那孩子,大概天生就那个脾性了吧。”
他稳稳的说着话,耳边全是众人温和的笑声,然而眼前却浮出许久以前的回忆来。
那时候霍去病还是个粉团团,圆滚滚的小东西吧。大约是听府里的人说他从东瓯回来那一天便会进长安,一大清早的便在大门口枯坐着等他。他倒实在是一清早便到了长安,只不过先进了宫去,跟刘彻回报情况,林林种种忙了大半天,傍晚时分才往家里去。坐在马车里老远的便听到清亮亮的喊声,听是小家伙的声音赶紧推了门下车去,一晃眼便瞧见个粉团子似的小人滴溜溜的直朝他扑过来。他赶紧快走几步弯腰把那孩子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脸上倒是迅雷不及掩耳的被那小家伙呼呼的蹭了满脸的口水。
“舅舅怎么才回来啊。”小家伙似是等得太久,委屈得都快哭了似的。“我好饿。”
他心里一软,赶紧抱着孩子往马车上去,一边走一边把脸贴在那粉嫩的脸颊上,轻声哄道,“乖,是舅舅不好,回来晚了,舅舅带你去吃好吃的,好吗?”
“恩!”小家伙一边继续在他脸上蹭口水一边快活应到。
他暗暗的腾出一只手来擦了擦脸…
那其实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可这一时想起来,鲜明得却好象近在眼前似的,甚至是那胖乎乎的小小身子沉甸甸的塞满他怀里的感觉,也鲜明得异常柔软。可那双略带委屈黑亮黑亮的幼童的眼睛,转眼间却换了某一时微带醉意的粲然的纯黑。他手握着纹理凹凸的酒樽,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手来,把里面苦涩,辛辣,又带着醇香的液体,一滴不剩的喝了下去。
眼前是一片模糊,流动的光影,众人的轻松语声却在耳边清晰响着。
“我说,去病还是看上谁家姑娘了的。”
“那可说不准。去病那眼界,哪家姑娘能入他眼了?”
“长安好姑娘可有的是,子夫不信呐,改天去病进宫里来直接问问得了。到时候就看他愿不愿意跟你这个姨娘说了。”
“也好,”卫子夫笑笑,“我倒是问问,要真看上哪家姑娘了,先娶进一个也可以的,陛下觉得呢?”
卫子夫说着,又有些不放心,轻轻看一眼刘彻。
“好啊。先取房妾室也好,他也该有子嗣了。”
见刘彻心情不错的样子,卫子夫便觉得自己没有说错话了。她又笑笑,“就怕去病真的忙起来,怕也没时间见我这个姨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