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后撤一步的动作缓慢,他躬下身体,膝盖下抵砸下去,就着脚下薄薄的藏式地毯跪了下来。
谈岳眯起的眼睛眨了眨,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以前常和其他长辈说,谈策这孩子是有些筋骨在身上的,让他跪一跪恐怕很难。如今,他垂眼看向面前跪在地上的人,粗糙的指节摩挲着茶杯,缓慢地笑了一声:“小策,把那只手伸过来让爷爷看看。”
谈策包裹着纱布的那只手没有任何迟疑地伸了过去,谈岳苍老的手掌托住他伸过来的手,细细地端详着这只被纱布裹起来的左手,粗大的指节向下,对着血色晕开的地方沉重缓慢地按了下去。
剧烈的痛感让他的手指忍不住一颤,谈岳拿起那把放在一旁的手枪,反手握住枪身,将枪托重重地砸向他的掌心。谈策左手一动,额上因为疼痛滴下的冷汗缓缓下落,神情依旧冷峻。
“小策,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谈策跪着的脊骨慢慢弯下去,唯有伸出去的手掌一动不动,冷汗顺着下巴滴到了地毯上,他神情却没有丝毫地松动,声音冷淡却又坚定清晰:“爷爷,我答应放过谈叶山,你把宁奚还给我。”
0103 崩塌
他看着谈策像山一样、绷紧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下去,仿佛崩塌的山。谈岳一只手扶住一旁的拐杖,轻轻摇了摇头,枪托点了点那只被血染透的手掌:“小策,用你这只手换那丫头那双眼睛,还算值得吧?”
谈策左手轻轻一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而停顿,声音停了一下:“值得。”
孩子大了,自然是管不住了。但好在他这把老骨头还没完全松散,否则真会让小辈闹上天来。
他拐杖举起来,警示一般打了一下他的肩,低头俯视着谈策,声音随之缓了下来:“小策,那丫头的命这次还给你,下次可就不一定了。你好自为之,多跪一会儿吧,自己好好反省。”
谈岳慢慢站起来,没再看谈策一眼,拄着拐杖走了出去。林璧上前扶住他,目光瞥过背对着他们跪在地上的谈策,心底叹了一口气。
周映东避开谈岳和林璧,身体贴着楼梯间的墙壁点了一支烟。这支烟还没燃完,他瞥了一眼楼下林璧扶着谈岳上车的情景,甩手将烟灭了,几步跑进了刚刚的房间。
他推开门走进去,一眼看到还跪在原地的人。周映东脚步停住,看向他那只被纱布包裹着却满是血迹的手。藏式地毯已经被滴下来的血染红了一小片,他猛地咬紧了牙关,走上前看着被扔在一旁的带着血迹的枪支,寒意几乎顺着脊背爬了上来:“你爷爷……”
“先去找宁奚,”谈策声音没变,跪着的姿势没有动,他左手颤了一下,勉强地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在三楼,带李峤一起去。”
宁奚房门口的保镖已经撤走了,周映东大力地撞开门,窗帘拉紧的房间内没有一丝光线。听到开门的声音,坐在桌边的人才有了反应。宁奚被这声音震的身体一颤,的手指从自己面前的那份文件移开,看向门口。
周映东打开房间的灯,手臂撑着墙壁,沉默地看向她的方向。一时间的气恼让他没立刻说出话来,又不能真的对宁奚怎么样。
他低了低头,压下这两天以来隐忍的怒气,夹着烟的手指向前一指,看向她有些苍白的脸色:“当初不让你来林芝,现在来了又跑,你知道老爷子是什么人还他妈跟着林璧走。宁奚,你怎么想的?”
宁奚抬手挡了一下屋内刺眼的光,两天没怎么见到外面的光线,她眼前有些模糊。眼前的影子晃了几下,她看着逐渐向自己走近的高大人影,伸手遮了遮面前的那张纸,避开了他看过来的目光:“林璧到的那天晚上,给我发过一条信息。信息的内容是我爸爸在监狱里写的一封陈情。”
周映东要伸手碰她的动作停住,他目光看着她单薄的肩,声音一滞:“林璧?”
“那封陈情里,写了一些我爸爸对他入狱之前一些事情的整理。当时整理转运那批文物的时候,因为数量太多,我爸爸委托了警方、当地的文物机构和一家专业的转运公司。按照周照警官的调查和他之前告诉过我的,真的文物转走了,赝品转到了我爸爸手里。那个转运合同,后来就是法庭上我爸爸被定罪的证据之一,”宁奚目光转回来,抬头看向周映东的眼睛,声音哑了一下,“你知道那个转运合同上,承运方负责人是谁吗?”
周映东想起那天周照说的话,夹着烟的手指不禁落了下去。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无处可发的那口气变成一拳,极为沉闷的落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谢褚,”宁奚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似乎笑了一声,“你看,谈策无论什么都会瞒着我。姓名,身份,再到我爸爸的案子。我有时候会怀疑,从开始到现在,他到底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
李峤轻轻敲了一下门,没等到里面的人说话就走了进来。他与周映东对视一眼,擦掉手心的冷汗,将旁边包里的针剂取出来,对着宁奚鞠了一躬,猛然伸手将手里的针管扎向了她的脖颈:“宁小姐,实在对不起了……”
周映东要伸出去拦的手只慢了一秒,他反应过来,单手提着李峤的衣领,一掌打开了他已经推空的针管,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他妈干什么?”
“是老板吩咐的,”李峤被推到墙上,猛地呛了一声,“我……我不能……”
风好像停了。
身下越来越软,像一滩水一样洋洋地展开,额上像被绿茵遮住了,轻柔的风缓慢地吹了过来。她赤脚踩着那一摊水晃晃悠悠地走,影子映在一片清澈见底的水中。凉意缓缓上涌,似乎快要蔓延到自己胸腔。她剧烈地咳嗽了一声,抓住了自己身下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冰凉的金属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宁奚身体一颤,猛然从梦中惊醒。冰凉的感觉还残留在下身,她动了动自己的手臂,冰冷的金属碰着她的手腕,继而产生了一阵不适的牵扯感。她撑着自己身体坐起来,看向自己手腕。
圆形的银色手铐套在了她纤细的腕上,取代了原先戴在她手上的玉镯。双层的手帕折起来紧实地贴到了她手腕内侧,似乎是担心手铐的质感会冰到她的手。她循着看过去,手铐拉长的一端拷在了自己身边床下焊死的灯柱上,轻轻一扯,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平原和高原的空气不同,她肺部火烧火燎的感觉平息了许多,喉咙却异常的干涩,只能嗅到这股熟悉的冷香。这里应该是谈策之前带她来过的别墅,她还记得这里的味道。
宁奚的唇微微动了一下,另一只手抓紧了自己身上换上去的睡衣。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她环顾四周,没看到自己的手机,只瞥到对着床上方天花板上正在闪烁的摄像头。她呆呆地坐了片刻,门被推开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醒了吗?饿不饿,想吃什么?”
谈策打开房间的壁灯,颀长的身躯映出一道影子照在床前。他将倒好的温水放到了床边,十分自然地坐了下来。忽然的拉近距离,她攥着自己睡裙的手用力地收紧,抬头看向他漆黑的眼睛。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将水向前松了松,声音里没有任何异常:“宁宁,想吃什么?”
或许是想说的太多,真正张嘴的时候她声音反而像都哽在喉咙里一样。宁奚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抓着睡裙的手一点一点松开,想要忍住自己发抖的手指却是徒劳,只能拼命地按下去,抵住被子,慢慢地发出一点声音:“谈策,在我没彻底和你撕破脸之前,把我的手铐解开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谈策向她杯中的水加了一些蜂蜜,勺子轻轻搅动着,像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轻轻笑了一声:“宁宁,我劝过你别去林芝,别再沾上我。所以现在,你说得太迟了。”
0104 困兽
房间里的钟表嘀嗒嘀嗒的声响传到耳中,她抬头看着位于床上方正在闪烁的摄像头,绷紧的指尖慢慢松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垫了两层手帕,她手腕并没有明显的不适感,但挪动手掌时的牵扯感让她几乎忍不住胸口涌上来的愤怒。
宁奚看向他的脸,没有说话。他将水杯里的蜂蜜慢慢搅开,拆开一旁的一个小瓶子撒了一些橙色粉末进去,勺子又轻轻搅动了几下,像是担心她不肯喝一样补充道:“只是维生素C,温度应该刚好。”
他将杯子端到她嘴边,另一只手拉过被子盖住了她露出来的小腿。宁奚戴着手铐的手停了一停,抬头看着他蒙在壁灯光影下的脸,没有丝毫犹豫地抬起手,只一下就打翻了他端来的那杯水。
杯子掉到地板上,碎片瞬间溅了一地。温热的水从他手掌上顺着手指下落,他轻轻动了一下指尖,看向地板上的碎片,站着看了地上一秒就俯下身,抽过纸巾去擦溅在她手掌上的热水。
宁奚戴着手铐的手躲开他伸过来的手,猛地扯了一下自己的手铐,手指扣着那层手帕甩出来,冷冷地盯着他:“谈策,我觉得我那样走已经给你留了足够的体面。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我不再追问,也没有因为我爸爸那份陈情书就记恨你。我只想离你远一些,这一点很困难吗?”
谈策低着头,还带着些热意的手掌托起她的手腕。几乎是不容抗拒的力量,他将手帕叠的极为平整,塞回了手铐和她手腕的空隙里。宁奚气息有些抖了,她看着他平静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要发泄的怒火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在今天之前,我还觉得只要好聚好散就好,起码我对你不会有怨恨,”宁奚冷静了数秒,极力克制住胸膛里泛滥的情绪,声音里还是能听出压着一分颤抖,“但是今天看到你,谈策,我只觉得恶心。”
谈策正俯身捡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地板反光,水渍在壁灯下闪着幽幽的光芒。他左手的手指已经做不了细微的动作,手指移动都显得有些吃力。他只擦了一下溅到手掌纱布上的水,捏着碎片的手指动一动又松下来,夹不住指间的东西。
宁奚十六岁的时候,看起来和现在一样不好惹。可能是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让他有些得意忘形了,忘记了注视着她的这些年,她一直是个绝对不吃任何记亏的小姑娘。
他向后退了一步,换了右手去捡,耐心地将玻璃碎片捡到一旁的纸巾上。听到宁奚的声音,他的手微微一顿,指尖浸在水中停了两三秒,随后拿起最后一块碎片放到纸巾上,小心地包好,慢慢地站了起来。
“一会儿有饭菜送上来,都是你爱吃的,”谈策伸手将灯柱上那端延长的链子解开,用钥匙开了中间挂着的小锁,声音淡淡的,“不合胃口的话……”
“我看到你会有胃口吗?”宁奚紧抿着唇,蓦然轻松下来的手死死地攥着被子的一角,“谈策,你有什么资格把我关在这里?”
她双手只有一只手还留在手铐里,所以能活动的空间多了许多。她活动了一下手腕,避开他的身体踩到了床下。壁灯的灯光幽暗,他影子大片的挡在了床前。她没有再看他,绕开他想要在房间里找一件能披在身上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