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唇上沾着一片汤水,无奈睨他一眼,只得张口接了,余光望见长公主施施然绕到屏风后净手漱口,作势起身,要往镜郎凑过去,镜郎唬了一跳,急忙推了他一把,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可不许亲我,恶心死了!”
林纾喉咙里闷闷笑了一声,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咽下了饺子,转身也出去了,镜郎一边小口啜着热气腾腾的汤,竖着耳朵,就听见林纾与长公主告别,说是衙门里还有些事儿,须得料理,午后便回来。
“哎呀呀,既然有事,怎么待到这会儿还不走,大郎,难不成,你也想躲闲偷懒啦?”长公主别有深意,拖长了慵懒的嗓音,调侃道,“还是说,舍不得走了?”
“母亲说笑了。”林纾却是不肯配合第二次,“都是母亲教得好。”
“快走快走,看着你就烦!”
镜郎吃了几个饺子,咽了小半碗牛乳燕窝,就不肯再吃,惦记着出去玩,吃饱穿暖,神完气足,脸色好得可以掐出水儿来,看长公主和侍女们剪窗花,慢慢喝了一点子陈皮茶消食,小半刻就坐不住了,斗篷也不穿,做贼似的溜了出去,穿过垂花门,在外院溜达了一圈儿,见并没有什么客人上门需要招呼,只有仆从忙忙碌碌,不知搬着什么,镜郎自然也不关心,就又往回走,招呼着年轻些的小厮们:“叫几个人来,堆堆雪人,打个雪仗。”
人还没叫出来,却是被赶到外院的青叶战战兢兢,上前来禀报:“二公子,太子殿下到了。”
虽然是一国储君,如今监国的实权人物,太子来得也很是低调,一架马车,三四个仆从,身边就这么带了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小太监,进了门。
他一身玄色衣袍,袍底袖口是连绵不断的江崖海水绣样,神色清朗,很有储君气度,从容和煦,只是与镜郎一打照面,视线就不由自主地流连在他雪一般软腻的脸颊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有点明显的僵硬。
镜郎却似无事发生一样,摆出了主人姿态,客气地领着太子往屋里去,太子想到与他独处,便浑身都不自在,到底还是掌住了,直奔正题:“不必劳烦了,此来是为恭贺表弟生辰之喜,只不过此时不宜相聚,等到新年正朔,大家再吃酒热闹一番。”
太子一摆手,身边的小内侍将东西奉了上来,一只扁长木匣,笼罩着明黄的帛缎,只是边角泛着毛边,像是从什么大片布料上随意裁剪下来的。镜郎牵着帛缎,掀起一个角,木匣上面镶嵌大块大块绚烂的红蓝玻璃,还挂着一枚小小的琉璃锁。锁是扣住的,并不见钥匙。
“这是父皇托我带来的。”太子说着,又将一只巴掌大的方盒亲自递到镜郎手里,“这是我与太子妃的心意。”
镜郎并不和他客气,握着盒子晃了晃,又凑到耳边,去听里面的动静,太子嘴角抽了一抽,只得无奈道:“一块羊脂玉的平安无事牌,小玩意儿,希望表弟岁岁无忧,平安康泰。”
青竹咳了一声,以作提示,镜郎忙端出一副感激样子来,两人虚情假意地客套一番,相对无言地喝了一盏桂花麦冬茶,太子再夸了夸熏香陈设,夸了夸这绿豆糕十分的细腻可口,便提出要去给姑母请安,就连理由也找的很漂亮:“还有一坛子黄雀酢,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就是费工费时,太子妃听说姑母年轻时候就喜欢这一口,雪天里配了热酒来吃,风味最佳。前阵子宫里忙乱乱的,顾不上,今日我也就一并带了过来,给表弟的生辰宴席,添一味小菜。”
这就算结束了拜访。
镜郎亲自将太子送到了延春殿外,看着桑延把人请了进去,就不肯正经站着了,往旁边的王默身上一挂,嚷嚷着正襟危坐的骨头都疼了,得赶紧躺平了揉一揉才能好。
青竹为他理了理褶皱的袖口,嘲笑道:“公子,你才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一盏茶怎么了,你以为时间不长吗?这就叫度日如年啊。”
镜郎话音未落,打眼就望见了陈之宁。
怪只怪两人厮混了多年,府里下人甚至都懒得为他通传,直接就把人引了过来。
轻裘缓带,簪星曳月,说不出的风流仪态,发上冠,腰间坠,都非凡品,浓紫锦袍,层层刺绣如同孔雀羽一般在裾上铺展,一看就知道,很是着意打扮了一番,活似上门给老丈人相看的毛脚女婿。
“你来这儿做什么?”
陈之宁不意他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话,脸上的笑登时就散了。
“什么叫我来做什么?”陈之宁满脸的郁卒伤心,更是顾不上这是在外头,不高兴地叫嚷起来,“我来陪你过生日,怕今年冷清,没什么可玩的……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啊?镜郎,你倒是说啊,我做错了什么,惹你这么不高兴?”
“……也没有。”
陈之宁还待说话,青竹已抢先道:“公子,雪化了,正是凉呢,您又没穿大衣裳,也没带个手炉,先别和世子爷别站在风口上说话了。”他为镜郎拍平了襟口,又对着陈之宁礼貌地假笑,“您看呢,世子爷?我们公子身子弱,要么,小人先陪着公子去换件衣裳?……巧得很,太子爷也来了,您是他的妻弟,不日又要娶国公府皇后娘娘家的小姐,都是自家人,要么,您先去长公主那儿一道说说话?”
陈之宁还未如何,镜郎先笑了一声:“说的是,我正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只怕要受了风寒呢,世子爷,您自便?”
“……自便什么自便。”陈之宁被他主仆两人一唱一和,挤兑得火气上来,一把上前,按着青竹肩膀,把他推了个踉跄,幸而被王默攥住手臂拉稳了,没从台阶上翻下去,镜郎让陈之宁扭着手臂,一路推推搡搡地走得远了。
王默不放心地皱紧眉头,追上了几步,青竹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轻声笑道:“别担心,公子会处理好的。”
第一百零三章 “你成亲之后,便不要与我来往了。”
陈之宁怒气冲冲,镜郎被他连拖带拽的,步履踉跄,进门时不提防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装模作样地大声叫痛:“陈之宁……陈之宁!哎呀,疼,疼……”
陈之宁仍旧虎着一张脸,见镜郎很是可怜地皱着鼻子,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扶着他坐到美人榻上,又挪过几个枕头让他靠着,表情还端着,有些凶狠,声音却已经柔和下来:“怎么了,哪儿疼?”
镜郎踩着靴子脱了鞋,一脚踹在陈之宁膝头,陈之宁最怕他不咸不淡的疏远样子,挨了这一下,反而高兴起来,非要挤着镜郎坐着,便探手往他膝头摸,镜郎往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没收着力气,好大一声脆响:“我今日生辰呢,你还跑过来,同我生气?你竟是来砸我场子的吧?好大的威风啊。”
陈之宁浮夸地哎哟了一声,连声叫痛,非要把手凑到镜郎唇边去:“疼死我了,你看看,肿了没有?你也不心疼我?乖乖,给我吹一吹,我就不疼了。”
镜郎当场就啐到他脸上去:“呸!”
陈之宁涎皮赖脸地笑:“不肯吹,亲一亲也好啊?”说着便捧过镜郎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我亲你也行。”
镜郎只回了个冷淡的白眼,陈之宁便又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低落样子,歪歪斜斜地往镜郎胸口压上去,口吻哀怨:“大半年都没挨着你的边儿了,想的我心肝儿都疼了,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你这没心肝儿的,怎么半点都没念着我的好儿?”
镜郎却很不给面子,盯了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之宁无奈撑起身子:“就这么好笑?”
镜郎顾不上答话,笑得哎哟连声,捂着肚子倒在了软枕堆里,那锦绣堆也随着他的笑声颤抖,好一会儿才停下来,镜郎掏出帕子,擦掉笑出来的眼泪,一对上陈之宁满脸的哀怨,又忍俊不禁:“这话就不该从你陈静斋嘴里说出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怨妇腔调?”
“可不就是怨妇?”陈之宁半真半假地抱怨,见镜郎对他和缓了神色,就再也装不出冷峻表情来,与他挤作一处,就拉过镜郎的手来,把玩玉盏一般,爱不释手抚摸着他的指节手腕,摸着摸着,就探进宽大袖口,揉搓出几分暧昧,陈之宁嗅着他身上暖暖香气,情不自禁便俯到他鬓边,唇瓣贴着耳廓,声线低哑:“……镜郎,多久没同我一道吃酒了?听说你打扬州带了不少好酒,也不请我尝尝?明天休沐,今晚就别赶我走了……”
镜郎往后一躲,攥着靠枕一角砸到陈之宁脸上,硬生生隔开了距离:“你都要成亲了,贴我这么近作甚?”
陈之宁心中一突,自以为捏到了镜郎发作的关窍,不觉笑着叹了一口气:“你竟也吃起这样干醋来了?什么人能与你相比?”
他在镜郎唇边吻了吻,压低声音道:“成亲不成亲的,不过是虚情假意,联姻一番。”
“照我说,太子爷的地位也够稳固了,虽然说父子之间年纪差的小了一些,十多年后陛下还年富力强,皇后娘娘又……只不过有亲娘亲弟弟亲舅在,还怕什么?非要在勋贵里再结一门亲事,这不是惹眼么?”
“我若娶个哪个书香门第,小门小户的闺女,脾气好,性子弱一些的,听话听教的,才好呢。那叶家三娘,也是个眼高于顶的……几次见面,都目中无人,很是高傲。”
镜郎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怎么,你怕叶家三娘日后管着你,不让你纳妾蓄婢么?”他带了三分戏谑,在陈之宁脸上点了点,“就连我娘这样强势,宁平侯还有一屋子的小老婆小野种呢,叶三姑娘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他们家何曾少过如夫人?皇后……孪生的弟弟去世后,现任国公不也是庶子袭爵?面子上总是能过得去。做相公的想要,向来是没有什么做不到的,还能拐弯抹角怪到妻子的头上,你担心什么?”
“……乖乖说话,好生阴阳怪气,都说了,别吃这飞醋。”陈之宁低声下气,箍着镜郎的腰,讨好地在他脸上吻了吻,就差竖起尾巴左摇右摆地来讨饶,“我阿婆,我娘,还有我姐姐这个性子,你比我还知道呢!我若真不成亲,底下那几个庶子,各个做反起来,还不晓得怎么排揎我!老头子脾气也怪,每日里……”
陈之宁及时打住,没再说下去,叹了一口气,忽而眼睛一亮,兴致勃勃为镜郎筹划起来:“不如这样,你也到年纪了,随便娶个谁……是了,我的庶妹幸儿,你还记得么?几年前见了你一次,便念念不忘,变着法儿地朝我打探你的事情,今年也十四岁了,转过年来就及笄,不如就娶了她,你我就成了亲戚,想要来往,也便利的多,不怕他们多嘴饶舌。”
“我若真娶了你妹妹幸儿。”镜郎听着,只是笑,此时悠悠道,“难不成,若干年后,还要你的儿女从下人口里听说‘姨夫和父亲乱伦通奸’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