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惯了好东西,记性又极佳,顺口问:“几年前福建送来的寿山石也好,银色星砂点点,精巧可爱,有些艾背绿的品格,只是不如这个颜色大气。那是在你的小库房收着么?”
镜郎自然是一问三不知,还是旁边的青竹应了:“春日里舞阳长公主家里大郎生辰,公子把那枚印石添上做礼物,送出去了。”
“荣家表弟?”镜郎愣了片刻,好半晌才记起来,“哦,我想起来了,他那时节总穿淡青色,像是很喜欢这颜色,那章子也雅致,送他正好。”
建昌笑道:“想来,这就是你四姨特意寻来谢你了。”
镜郎诧异地扬一扬眉:“这值什么,还要四姨记着?”
“舞阳从来都是这性子,滴水不漏,从来不肯偏了什么,欠了别人的情谊,反而叫别人欠了他。”建昌接了瑞春递来的桑菊茶,润了一润,又对镜郎嗔怪道,“别的人也就罢了,你可不许带着君泽厮混啊,带坏了表弟,看我不打折了你的腿。”
“娘!君泽才多大啊?再说了,那板板正正的性子,老学究似的,我同他混闹什么?”镜郎大呼冤枉,视线忽而被一角靛青色吸引了目光,“……没见过这家的帖子,什么应城伯?应城伯是谁?”
建昌放下茶盏,奇道:“应城伯竟也送了礼来?”她接过那本礼单,翻了一翻,对上镜郎不解的视线,随口解释道,“就是李淑妃的娘家。到底已经是淑妃,又生育了皇子,这几年宫里能养下来的孩子不多,看在小十二的面子上,给她家一个伯爵的爵位,也不算什么。”
皇后娘家自己就是国公,异姓封爵的顶端了,哪里还在乎这个?其他人就更懒得管了,和妃妾家族扯上关系,也不是什么光荣之事。
“从来没见哪家礼单用这个素净颜色。”镜郎歪过头,让淡金色的字迹闪着了眼睛,嘶了一声,转过头闪避,建昌笑着抬手,为他遮了遮光,镜郎眯缝着双眼,就着建昌的手草草地看了一遍,“盆景,花木,绸缎,围屏,笔墨纸砚,没什么寻常的……送这么多宋版书作甚?这是存心要臊我呢?”
“当然是因为风雅。李家人读书进学,一心奔着书香传家使劲儿呢,就连小十二也每天孔孟不离口。”建昌这么说着,也看了几眼,就觉得无聊了,随手将单子一掷,拎着裙摆往美人榻上一倒,随手摸了个攒金枝的菊花枕头靠着,“这么多单子,看我的头也晕了,眼也花了。去把桑延叫来,和瑞云两个,就在这里清点一番。”
镜郎也有样学样,没骨头似的倒下去,母子俩歪歪斜斜靠在一处,论起姿态来说,真是如出一辙,血脉相连。镜郎呆坐无趣,揪着建昌裙上金线捻着红丝线的梅花,建昌打了他手背两下,便又想起花样,打发瑞香开了库房,领着几个小幺儿,将沉香木做的一整套双陆棋搬出来,又取出几枚白玉嵌红玛瑙的骰子来,打起双陆来。如此玩了几局,建昌嫌弃外头北风紧了,吹得吵闹喧嚷,令关了门,只留一扇角落里的窗开着,吩咐瑞月:“上个月月底,谁家荐来的一班女戏,嗓音脆脆的,倒是别有滋味,也不必装扮了,取了笛箫来,就在廊下,捡几支练得惯熟的曲子唱来。”
“怎么,阿娘改了口味,丫头片子们唱的,比教坊司精心调教过的教习还好?”
建昌抓起一把松子仁丢过去,镜郎笑嘻嘻地躲了过去,建昌再要丢时,耳中听见一缕悦耳歌声,不由停了一停。
笛箫之声悠远清亮,十三四岁的歌女嗓音娇嫩,并未怎么经过调教,有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唱的是《西洲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厚厚的棉帘子打了起来,却是林纾一低头钻了进来,一身黑狐大氅,领口风毛带着一须银毫,衬着一张脸雪白,让屋内热气一烘,团团地映出一点红晕来,倒显得他冰雕一般的神色融化了些许,建昌随手把松子仁喂给镜郎:“哎哟,大郎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啊?”又见他领口一圈儿亮晶晶的,全是将化未化的雪珠子,“怎么一头一脸的雪?”
林纾解开斗篷,露出底下暗蓝色的缎袍,先行了礼请了安,这才轻声解释:“今日过节,又下了大雪,儿子做主,让詹事们都早些回去了。”
镜郎嚼着干果儿,接口问:“什么时候下的雪,怎么没听见?”
瑞春笑道:“已下了小半个时辰了。”
长公主倚在枕上,笑道:“想来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明儿正好,给娇娇放几盏灯玩镜郎,别走啊,快去给你哥哥擦擦。”
镜郎才不肯,听见下雪就坐不住了,嚷嚷着让青竹取大氅来,穿戴着就往外走,与林纾擦肩而过时,偏还多手多脚,捏了他腰一把,笑嘻嘻就蹿了出去。
建昌笑骂道:“这小兔崽子,输了棋就想跑!”
林纾征询地望了建昌一眼,建昌只作不见:“饿不饿?午膳都吃了什么?早上走的那么早,粥都没熬得,得吃一碗。咱们今晚吃羊肉锅子好不好?你们俩小子,到了冬天都一样手冷脚冷的,也不知道是我怀孕的时候是不是少吃了什么,怎么没一个安生的……”
“母亲,阿纪明日的生辰,可还要开席?”
“没请什么人,能来不能来,还说不准呢。”长公主随口道,“不来也无所谓,就咱们娘仨儿,清清静静地一道过了。”
“你可给娇娇准备礼物没有?都让你糊弄过去了,可别教娇娇这次又和你急啊。”
林纾抿了抿唇,按捺下一缕笑意,点了点头,建昌见他心神不定地左顾右盼,早已待不住似的,忍不住好笑,摆了摆手把他往外赶:“去吧,人在心不在的,换了衣裳去……还要娘请你,你再去么?去吧!”
第一百零二章 过生辰
雪下了一整夜。
初时还是小雪,犹如撒盐,落在玻璃窗上,还有些簌簌的毕波之声,过了子时,雪势更急,纷纷扬扬如鹅毛柳絮,笼罩得天地一片纯白,镜郎在睡梦中便听得枯枝被雪压折倾倒的窸窣声响。到了侵晨,天边朦朦胧,倒是绽放了几丝晴意。他也没得好睡,辰时就叫青竹儿拖着起了身,梳洗完毕,就让青竹按在镜台前梳头换衣裳。
“哎呀,怎么穿这个颜色?”
锦袍是艳丽的朱红,暗金线暗绣祥云纹,黑色绲边,雪白出锋稍微一压,反而更衬出了这无边的艳色。镜郎看着就好笑起来,扶住额头,叹息道:“知道的,晓得我是今日生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荧惑星下凡,灶君老爷上天,这便要烧起来了!”见王默捧来一尊满镶玛瑙的金冠,镜郎更觉得后颈子疼,拽着青竹儿讨饶,“今儿还不知道要见多少人,就不能寻一顶轻些的给我戴么?”
青竹也是一身簇新的秋香色云锦袄,闻言只是笑:“这话您和我说可没用,是殿下一早就定下来的。”
又缠磨了一阵儿,镜郎穿戴整齐,拖拖沓沓地往长公主房中去,按着嘱咐,同她一道用饭。
院内银装素裹,在冰天雪地一片寒意之中,他明艳得像是一簇跳跃的火焰。
房檐屋角都已积了几寸深的酥软白雪,青石板路却清清爽爽,只残着一些水痕,想来五更天时,府中下人便已起身洒扫,唯有镜郎院中一整块白绒绒的雪毯还是平整模样,未曾扰动,留着为他堆雪人玩儿。
却没想到,都这时辰了,林纾还没去衙门,竟还在屋中坐着,陪长公主吃迟来的早膳。
桌上除了几味冬天的小菜,一道温泉庄子上送来的鲜蔬之外,就只有两三样蒸笼里装着的点心,一个小小的铜炉火锅。
见镜郎掀了帘子进来,长公主眼睛一亮,笑盈盈道:“你看,娇娇这个样子,就差一件大红的羽缎斗篷,再戴一条卧兔儿,倒好似昭君出塞。”说着抿了口汤水,又与林纾玩笑,
“嗯,就该再捧一丛玉蕊檀心梅才好,大郎你说,像不像你屋子里从前挂着的那卷画?是什么来着,美人寻梅?”
林纾的目光落在镜郎身上,逡巡良久,轻轻地应了一声,说:“是踏雪寻梅。”
长公主故意道:“怎么,我们娇娇这么个模样,难不成还担不起个美人?”
“林纪与母亲生得像。”林纾难得促狭,“不过是拐着弯儿要儿子夸您罢了。”
镜郎闻言,没好气儿地朝林纾翻了个白眼:“娘,你看他!我可不一样,我看着娘就觉如沐春风,忘却百忧,胃口大开……”
长公主掌不住笑:“什么胃口大开?分明是饿了,你个馋嘴的猴儿,编排起我来了!”又忙着唤人,“那饺子可得了没有?让娇娇吃口新鲜的。”
“啊,饺子,是什么馅儿的?”
瑞春捧着一盅青花盖碗进来,笑道:“冬菇羊肉馅儿的,鱼骨做的汤。”
长公主笑够了,站起身来,招呼过侍女,转身出去了。镜郎馋得慌,喝了一口陈皮茶,便动筷子,快快地咬了一个,口中全是丰沛汤汁,烫的小口小口不断呼气,林纾仍在桌边傍他坐着,眼里现出难得的一点笑意,镜郎却以为是在笑他,没好气地握着汤匙,硬是舀着了个饺子,硬是要喂给他吃。
“张嘴啊,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