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遇到寒凉些的天,就该落雪了。谁知道越往北走,天气竟然愈发热了起来,船行入了鲁运河一段,再往西边去,更是热的连夹衣都险些穿不住,要重新换了绸缎衣裳来。
据说九月以来就没下过几滴雨,还好不是耕种时节,只是河水太浅,他们乘坐的站船便罢,货船吃水深,稍有不慎就搁浅难行,多由纤夫拉着才能走,在狭窄河道处遇见加塞、堵塞,也难免耽搁了行程。
就连镜郎这样不晓事的人,也都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几分凝重气氛。
虽说疫病只在江南、京畿一带蔓延,但河堤上讨生活的人,南来北往,难免也有接触,船只虽然日夜不停,但到了码头,也要停泊下来补充食水,在船舷上透风时,听见几句不知哪里的口音议论“前天村头那家一家五口……”“昨天又有一个拉了起来,就这么活活拉死……”,分明就是霍乱的症候。
他还没听完,就被王默拉住了手,一拧身,就看到青竹满脸的不高兴 不赞同,两人一边一个,把他架回了舱内。不过在外面站了一刻钟,青竹就很不放心,打了热水来洗脸洗手,换了一身衣裳,过不片刻,又端了浓浓一剂药茶上来,镜郎偷偷觑着青竹肃穆脸色,只得夹着尾巴乖乖喝了。
紧赶慢赶,到了洛阳已是当天午后,天色阴沉了几分,寒风凛冽,热度倒是降了下来,有些冬天意味。在别院里照旧歇了一夜,镜郎心里有事便睡不安稳,青竹灌了他一盏安神汤,点了安息香,又与王默两个陪着哄着,勉强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第二天一早起来,眼睛底下就是一圈儿的青黑。
他神色恹恹,由人服侍着梳洗换了衣裳,也没什么胃口,拿汤匙有一下没一下搅着燕窝粥,就是不大肯往嘴里放,吃了半个甜奶馅儿的水晶包子,剩下半个硬是塞给王默吃了。青竹看着直叹气,知道他不高兴,只得接了碗过来,把搅和的一塌糊涂的粥一口咽下去:“罢了,最迟今天晚上就到家里了,见了殿下,就也安心了。”
镜郎闻言,强打了精神:“反正箱笼也没拆,这就收拾东西走吧?”
“我这就去让人预备着,你枕着王默,再歇一会儿。”
青竹出去没多久,却又进来了,附在镜郎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镜郎便睁开了眼睛,不大耐烦:“侯府的人?侯府的人能有什么事儿找我……关我什么事儿?”
来人还是青竹拐着弯儿的亲戚,什么叔爷的,叫做林培,倒也是他父亲身边的近人若没有这层关系,青竹的父亲如何能娶了长公主的陪嫁?镜郎纵是不耐烦,想着多听些消息也好,还是勉强按捺性子,见了来人一面。
林培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生得高大,不苟言笑,一身贡缎衣裳也是极深的墨蓝色,偏偏宁平侯林诫是个嬉皮笑脸没正形的性子,也不知道两人怎么做的主仆他没闹什么弯弯绕绕的,行了礼,问了好,直截了当道:“侯爷请二公子暂缓回京,最好也别在别处耽搁,这就动身往别业里去,一家人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好端端的,侯爷到洛阳来做什么?”
“为了避疫,皇城深锁,听说西山皇陵一带也乱的不得了,死了有数百人了。若是再乱,便避来洛阳,侯爷就是为了这事儿来打前站的。”
“除了侯爷,还有谁也到洛阳来了?”
林培也没敷衍,道:“府中太夫人年老体弱,还有姑娘郎君们,都同侯爷一并来了。”
“我娘呢?”
林培微微一顿,镇定道:“长公主殿下还在城内,但殿下金枝玉叶……”
“林纾也没来?”
“……大公子自有差使要做。”
“你派人去叫过了?你亲眼见过了?让他们躲躲,他们不肯,非要送死是吧?”
林培没做声,片刻后要说话,镜郎早不愿意听,冷笑道:“我娘没来,我哥也没来,哪儿来的一家人?谁和那起子贱人生的贱种是一家人!正头老婆孩子不理睬,巴巴儿地带了一群贱人躲出来,怎么,我娘不是人,我哥不是他生的啊?林培,你自己说,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林培脸色铁青,咳了一声,摆出积年老仆的款儿:“二公子慎言!对着侯爷和太夫人,也该放尊重些!”
“怎么,你才知道我是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啊?你在我爹身边三十年了,见过我几面?”镜郎抄起手边茶碗,整个砸了过去,“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话,让宁平侯来和我说,滚!”
第九十五章 到家
天阴欲雪。
萧瑟寒风卷落零落枯叶。
镜郎迈出门来,登时打了个寒噤,还未说话,王默已拎着一袭貂皮大氅,将他兜头一罩,裹得密不透风,青竹往他手里塞了个手炉,还嫌不够,唯恐短短一日功夫便冻着他了,又让人备了炭火,预备时时更换。
镜郎也知道,连日奔波已隐隐有些不好,刚刚发了一通脾气,头颈沉重,像是要病,尽管兴致不高,仍然乖乖听了话,背过人来,便亲了青竹几口,耐心哄得他转过了凝重神色。
这么一耽搁,出门的时辰就迟了
道路尽头,却是一队骑士,浩浩荡荡奔驰而来,毫无迟疑,将他们这边的车队兜头一拦。为首一人拨转马头,在马车边停住,倒持鞭柄,在马车檐角坠着的铜牌上轻轻一敲。
“林纪。”
这声音虽不陌生,却也绝不能称得上熟悉。
是林诫亲自来了。
镜郎厌烦地合了合眼睛,却并不下车,仍旧歪在王默身上,将车帘一掀。
对于这张脸,自然是不陌生的。
宁平侯与弟弟是双生子,生得简直一模一样,当年被戏称作京城双璧。只不过脾性大相径庭,林诚冷淡得犹如冰雪,他却明朗好似朝阳。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依然舒展从容,眼角有些细纹,唇边也有笑纹,看着甚至还比冷漠的二叔还要年轻一些,唯有鬓边的几缕白发暴露了年纪,没了青涩跳脱,只让岁月沾染上了几分少年人不及的雅重。
暗红色团花袍,玉冠金带,一领墨色的墨狐大氅加身,身形仍然没有沉重之感,十分挺拔,只是襟口身周,似有似无,萦绕了一丝脂粉的甜腻香气。
镜郎容貌肖似母亲,唯有一双眼睛,像极了父亲。据说他嬉笑怒骂,甜言蜜语哄骗起人来的做派,活脱脱就是当年的宁平侯世子,不愧是亲父子。
可镜郎见宁平侯的次数,还不及闲来无事,撞见府里的老花匠多。
上次相见,还是将近一年之前,大年初三,宫中领宴,镜郎依偎在舅舅身侧,同他咬着耳朵,就着舅舅的手喝一盏甜酒,那许多关于宁平侯风流韵事的嬉笑,随着热闹的丝竹,不断地灌进他的耳朵里。
年方十六岁,哪个小官家娇滴滴的老生闺女,在长街上远远见了侯爷一眼,芳心暗许,情愿入府做妾……什么巷尾的卖花女郎,侯府的马车经过,三个多月,日日都买她一篮子鲜花,要采的自然不是鲜花,而是比花还娇嫩的人……
真是作怪,怎么还会像他?偏偏像他?
宁平侯还没说话,镜郎就已先问了:“我二叔没来?”
林诫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困惑不解,好脾气道:“他也是这么大人了,不愿来洛阳,难不成,我还要将他绑来?”
镜郎赞同地点了点头,旋即问:“那我娘呢?”
“我去问过你娘,她不肯和我走。”
林诫答得云淡风轻,这回轮到镜郎怔住,想要刺他一句,但他分明知道,林诫没有在撒谎,许多狠话一时全堵在口中,林诫却只是淡淡一笑,俯下身,将一只修长的锦匣塞到他手里。
不知道在他的怀抱里沃了多久,还带着微微滚烫的体温。
“你既要回去,不如替我转交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