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陈之宁常来长公主府转悠,但真没踏进过这个地方半步。
一墙之隔。
巷道狭窄阴暗,青石板上的青苔在雨后舒展,陈之宁踩上去就滑了一跤,急急忙忙扶了一把墙,抓了满手混着蚂蚁尸体的灰土,他嫌弃地啧了一声,在铜豆压低的笑声里擦到了他刚上身的夏布衣裳袖口。
铜豆马上就不笑了,好似晒了满院子的衣裳被褥,一出门就遇到倾盆大雨一般,肃穆得生无可恋。
陈之宁颇为满意,绕了一圈儿,去找人问路了。
巷口摇着蒲扇乘凉的老太太眼花耳聋,倒是旁边帮着倒茶的小孙女儿为陈之宁的皮相所惑,红着耳朵小声说了青竹哥哥呀,我晓得,他家就是巷里最深的两进宅院。
“那,小妹妹,和我说说你青竹哥哥呗?”
陈之宁往腰上一摸,捏到了玉佩,又觉得这么送出去不妥,背过手去朝铜豆招了招,铜豆臊眉耷眼地站在他身后,很是拾取地开始掏袖口,不片刻,抓了一把色泽不大均匀的小玉珠串出来,塞进陈之宁手心,陈之宁就极为自然地捏着那条红绳,往小姑娘手腕上一挂。
小姑娘捧着手腕,含着胸,羞羞答答,就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没完,颠来倒去说了一炷香时辰,无非还是些陈之宁知道的东西,只有一句有些意思。
“青竹哥哥读书识字呢,之前还有人敲锣打鼓地,送大红榜来,还有公主娘娘的赏赐,说青竹儿哥哥考上了……考上了秀才,还是举……橘子?”
青竹儿居然有功名在身?他不是奴籍?
陈之宁被牵挂住了心思,迈步就往青竹儿家走,没去敲人家正门,十分自然地绕到了后院,身姿矫健,身轻如燕,就往墙头上一扒。
接着和个捧着皮球的小胖子对上了眼。
“娘啊!有贼!”
小胖子嗷地喊了一嗓子,陈之宁上房揭瓦,走狗斗鸡的事情干多了,还是第一次擅闯这小宅院被小孩儿逮了个正着,一时慌了神,真像个第一次扒人墙头的手生小毛贼似的,忙不迭跳下来,落地时狼狈地一个趔趄,带着铜豆跑了。
只是惊鸿一瞥,他就已将后院大略看了个分明。
青竹家,看来不像他想的那样清贫,常年供养着个生病的母亲,仍然窗明几净,花草丰茂整齐,仆妇环绕,秩序俨然,也是一个小富之家。再一想他母亲多病,自己又常年跟在镜郎身边,家中无人坐镇操持,有这样的排场,也非一日之功。
看来他对镜郎身边的人,还是不够关注……现放着最贴身的伴当小厮,都这么不同寻常。
到底是谁在不断资助青竹儿家呢,甚至还叫他读书,告假去求功名?
青竹儿没回家,折腾他寡母幼弟也没什么意义,陈之宁还不至于坏心眼成这样。更何况,没准林纾的人也盯着这个小院子呢。
擒贼先擒王,陈之宁将重心放到了林纾身上。只是连续六日跟下来,竟然一无所获。
……林纾压根没有离开西山,每日准时回别业雁山园里,就算休沐也不出门,生活规律,行迹毫无可疑之处,只是雁山园里人多眼杂的,除了林纾,侯府老夫人、侯爷还有林诚等也都先后前来,想藏一个人,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但镜郎不在他手上,还能去哪儿?
“雁山园里,要么有密室,要么有暗道。”贺铭屈指敲着桌案边缘,沉吟道,“也有可能是好几代之前兴建的,不是当家人很难发现。我外祖家就有……你们家也一样吧。”
陈之宁随口嗯哼两下,算作回答,面上却滑过一丝了悟:“如果不在雁山园里呢?如果是,暗道直接挖到了院外?林纾可能住的不是内宅……”他猛地一拍额头,霍然起身,扬声叫了候在门外的下属进来,“去,查查鹤鹿林方圆五里的民宅田地,近来……三年……五年,不,十年之内所有的买卖记录!”
第四十二章 剧情,青竹破局
陈之宁这边着急上火,撒了弥天大网下去,托了许多人去查买卖文书账册,要把鹤鹿林里里外外的门户人家查个底儿掉,二三日没得来什么有用消息,贺铭却颇为悠闲,安顿好了行宫内外的巡防,约了手下在城中相会,眼见时间还早,就往青竹儿家去。
这回,将正主逮了个正着。
他的母亲和弟弟都不在家,院中空空荡荡,散着落叶,想来也遣散了一应仆妇,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老桂树下,端着个陶土碗,碗中只是熟水,倒好似是什么上等香茗,品得津津有味。
自家公子被大公子掳走,拿他做个幌子引开注意力,公子的老相好找上门来,分明是兴师问罪来的,但他却十分从容,分明成竹在胸,见了气势汹汹破门而入的七殿下,还能笑得出来。
一看就知道,是早就等着这一出了。
这个眉目清秀,做派颇为雅致,十成十读书人气质的少年郎,和跟在镜郎身边乖巧唯诺的样子,大为迥异。
“听巷口的李家妹妹说,有个和气漂亮的公子来这儿打听我的消息,想来是世子爷,我却没见,只先想和七殿下谈一谈。”
贺铭一见,不由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有些警惕,在青竹身前坐下,却没有放松,全身肌肉紧绷,犹如将要暴起捕猎的猎豹。
“怎么?不过二三月前,殿下还要活活打死我,要我全家人性命,怎么这会儿见面,反怕起我来了?”
贺铭单刀直入道:“林纾许了你什么?”
“大公子为我全家脱籍,出嫁姐姐们的丈夫,统统提拔进地方衙门行走,我家弟弟,则延请名师教导,大公子还会将我带在身边,引为幕僚,有了刑名经验,便去会试,如若顺利……”
如若顺利,眼下这个小小的随从小厮,日后也是朝廷命官,再背靠林纾、长公主府两棵大树,日后,未必没有衣朱着紫的机会。
“哪怕是七殿下您,也不能许给我更多了吧?”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留在公子身边。除非公子亲自发落,否则,无论是您,或者是令国公世子爷,或者是大公子,都不能以我家人为要挟,赶我离开公子。”
贺铭气得磨了磨后槽牙,一手按在矮桌边缘:“你又有什么用处?”
青竹气定神闲:“我若没有用处,殿下何必来找我呢?”
“我从七岁时就跟在公子身边,行走坐卧,日常起居,汤药饮食恐怕就连长公主也没有我熟悉。”
“公子的身子,如今虽然看着健旺了,但底子仍然单薄,这样连番折腾,若是长途奔波,不日就要病倒。若是留在左近,雨水一多,公子讨厌湿热,又贪凉,恐怕也要闹得病一场。从汤药上入手,便有迹可循了……”
说到此处,贺铭却是一脸的茫然:“娇娇惯常喝药养身我是知道的……汤药?难道还有什么不一样的?”
青竹儿笑着摇了摇头:“殿下没做过服侍人的功夫,自然不清楚公子用药的讲究。”
贺铭淡淡道:“说来听听。”
青竹把手一摊,无辜道:“我现在说了,岂不是没了用处?七殿下不能惊动长公主殿下,您除了找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贺铭神色冷肃,薄唇紧抿,冷冷地盯着青竹儿,许久没有做声,青竹儿却丝毫不惧,喝完了碗里的水,抹去唇边的一滴水珠,对着贺铭,又是一脸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