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1 / 1)

青竹哪里管陈之宁的脸黑,得了镜郎这一声,笑意盈盈,把怀中抱着的一张搓衣板朝陈之宁一亮:硬实柏木质地,一尺三寸长,一寸宽,半寸厚,端的是结实耐用,经得住棒槌长年累月的摔砸,也能承得住公府世子爷金贵的膝盖。更可恶者,青竹脸上礼貌得体的笑意,还愈发地深了:“世子爷,您请?”

陈之宁气得了不得,几句下贱奴才货色的叫骂已到了嘴边,忽然心有所觉,回头一看,就见镜郎倚在门框上,阴恻恻盯着他,背后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强把几句话咽了下去,再一看青竹把那搓衣板双手奉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接又不愿接实在拉不下面子;丢又不敢丢镜郎真个狠得下心,把他扫地出门。

正僵持着,进退维谷,镜郎喊了青竹一声,青竹朝陈之宁假模假式地一躬身,全了礼,见他不接,也不以为意,将搓衣板随手一掷,正好砸在陈之宁脚背上,听他哎哟一声叫,全作没听见,笑着一拧身子,进房门去了。

陈之宁抱着脚,跳得几下,骂了几句脏话,一双眼不住往旁边瞟着,又凄凄惨惨地叫痛不已,谁知道镜郎正眼也不看他,注意到他的目光,反而把门一拍,挡住他的视线。

陈之宁咬牙切齿,待得疼痛缓过一缓,气势汹汹地夺门而出,四季桂的清香迎面而来,却觉后脑作痛,身后隐隐约约,阵阵传来的,分明是镜郎与青竹的说笑声,什么有的没的,什么玫瑰茶,菊花汤,去划船,更是恨得咬牙。只是这宅院路径不熟,茫然四顾,不知该去什么地方,待要出门,又怕下次来时,真个连门都进不来,便随便揪了个使女过来领路,打发铜豆一道,把马牵去饮喂,又担了行李进门,收拾客院出来落脚。

侍女从人们见了青竹款待他,又见他穿着打扮,谈吐仪容,都是京中子弟的做派,愈发赔了小心,令他如此轻易便安顿下来。陈之宁用过好茶饭,洗漱一新,换了身簇新衣衫,恢复了以往从容,还捏了一柄洒金扇,招招摇摇,就往镜郎院中去,一路竟没个人拦他。

陈之宁愈发得意,进了院中,闻见隐隐一股浴后的潮热香气,却是青竹站在廊下,湿着发,披着衣,指挥人抬水,收拾残局,见了陈之宁,仿佛没见,连个眼神都没给,一转头就进屋去了。镜郎原坐在窗边的榻上,散着长发,穿着寝衣,底下若隐若现,露着蜜合色的单衫,一手撑着脸颊,不知在看什么书,见青竹进来,仰着脸冲他笑,青竹朝他掩下身去,吻在脸颊上,镜郎一抬手,咣地一声,把那窗扇拍上了。

陈之宁独个儿傻站在院中,无人理睬,半下午的光影里,真是春风扫落叶,一派寂寥。再四下一看,空落落的,那搓衣板也不知哪儿去了。

他咬牙忍了半晌,憋了又憋,终于挤出一嗓子:“我又没说不跪!”

“镜郎,你也忒没有良心……我跑了这十天半个月的,怎么,连收拾个行李的时辰也不给?”

话到最后,真是伤心到了极点,语带哽咽,要被挤兑哭了。

屋内静默良久,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陈之宁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抢到了台阶下,却见那门晃了一晃,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大黑影朝外砸了出来,当啷一声,砸到青砖地上,赫然就是才见过的那块搓衣板,如不是陈之宁身手矫捷,往旁一闪躲开了,险些往脸上摔了个正着。

“……镜郎,你……”

话音未落,门扇毫不留情,咣铛一声,砸了个瓷实,陈之宁蹿到门前,用力拍了一拍,门却岿然不动,是由里头锁上了。

“……跪就跪!”

于是也硬气,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全顾不上了,咬着牙,把袍脚一掀,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由那起起伏伏的木楞子硌着娇嫩膝盖,在心里颠来倒去,只想着把镜郎扒光了,吞进口里,好好折腾他一番。

日头西斜,陈之宁被晒得头晕眼花,满脸是汗,还叫野蚊子好好招待了一番,脖颈上挠的一片通红,连挺翘的鼻梁上也落了个狼狈的大红包,眼见着屋里亮了灯,过不多时,有侍女过来请,口中官话说不清楚,陈之宁听了三五遍才勉强听出其中意思:二公子要用膳休息了,请公子回去歇歇,明日再来。

陈之宁连跪了三个下午,回屋便上药,多好的金疮药活血药也不管用,跪的膝盖上一片淤紫,走路一瘸一拐,还喂活了蚊子祖孙三代,眼见着青竹与王默进进出出镜郎的屋子,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偶尔瞧见镜郎衣衫整齐,捏一柄扇子,挽着个未曾见过的清瘦美人,嬉笑打闹,亲昵得耳鬓厮磨。那美人见了陈之宁,唇边一勾,绽出一朵笑花,又去与镜郎咬耳朵,陈之宁颇觉丢人,正欲开口找个场子,美人若有所觉,淡淡一眼扫过来,陈之宁不知怎的,一时语塞,什么都没说出来。

真作怪,却被他一个眼神吓住了又是什么人?

第四天傍晚,陈之宁正打着瞌睡,却听见个熟悉声音,往前一栽,见了鬼似的睁眼,竟然看到了个没想过会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

林纾?!

而镜郎呢,居然笑意盈盈地迎了出来。林纾用眼角扫了陈之宁一眼,并未说话,倒是镜郎笑嘻嘻道:“你给我画的那白玉兰好看,很称那衣裳,我还有一件墨色的袍子,没点纹饰,你再给我画一树海棠好不好?”

林纾居然也是满脸的纵容,甚至还带了一丝笑意,同镜郎玩笑:“海棠繁复,得多加润笔之费还须得等上几日,我可不得闲。”

镜郎拧了他手臂一下,林纾抓他的手指,一把攥住了,便往怀里一带,镜郎也未挣扎,就这么扑到他怀里去了。

林纾揽着他的腰,又道:“明日带你骑马去,今日需早些睡。”

镜郎做了个鬼脸,笑道:“这我可做不了主……”

林纾往他腰上捏了一把,镜郎笑着躲了,闪身出了院子,林纾眼中带着笑,表面看着镇定,实则步履匆匆,缀着出去了。

看这两人你侬我侬的亲热模样,不似兄弟,活脱脱就是一对爱侣。

徒留陈之宁跪在院中,连蚊子都顾不上扑赶,目瞪口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过,你须得听我的”

上巳节一过,天气便一天热似一天,到了午后,院子里不见什么灼热阳光,桃花开败了,新叶长出来,树荫层层叠叠,风是缓缓凉了下来,远远近近,是舒缓的荼蘼香气,只是青石板上的热气,混着泥土里的潮湿,一阵阵地往上泛,灼的心口难受。

陈之宁一边擦着汗,一边捏着柄扇子,不断驱赶着在他身边打着圈儿的蚊虫,才一挥散,待他手臂一放,便又阴魂不散地绕了回来,饶是他周身衣物都由艾叶熏过了,身上挂了两三个薄荷的香囊,也挡不住山边的毒蚊子对他的一番热情,耳后几个蚊子包未好,颊上又多了几个咬痕,抓出道道红痕,十分狼狈。

陈之宁跪不多时候,镜郎午睡起来,嫌身上黏黏的,就要洗澡洗头,坐在廊下看人来人往地担水,吃一口应景的桃花酥、梨花糕,不敢给他吃冰冷了肠胃,就配了一碗薄荷金银花茶。一应人就当没见着跪着的陈之宁,陈之宁也学会了当看不见他们。只是镜郎要作弄起人来,实在可恶。正好王默在院中移种缸莲,镜郎见他穿着件粗葛短衣,一头一脸的汗,脸上晒得黑红黑红的,便抿着嘴笑,喊他过来伺候沐浴。

陈之宁也是风月人物,听这话里话外的笑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是气恼,一时又十分沮丧,不知自己花费这许多时间,千里迢迢追来,受这闲气罚跪,究竟为的什么?在京中娇妻美妾,就连那未婚妻,名门贵女,在他眼前,仍要做出贤惠小意的模样,来讨他的好,只是到底无趣。更别说歌女娈童,多少人趋奉左右,逍遥快活……可奇哉怪哉,没了镜郎,什么美酒美人,苍白枯燥,成了一层虚假的影儿。

镜郎要他想明白,可是他该想明白什么?

镜郎洗了小半个时辰,花香里尽是水声与细细的喘息,撩逗着陈之宁神思不属。也是合该有事,老天作美,忽然不知何处吹来一大捧乌云,严严压在檐角,又是一阵潮湿的风,吹得窗扇咣咣作响,天色阴沉,不多时,“哗”的一声,雨滴噼里啪啦,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王默披着衣,束着湿发,踩着一双木屐,哒哒哒地从陈之宁身侧跑出去,忙着照看还没移进屋内的芍药花去了。

陈之宁垂头丧气,只是老实跪着,并不动,过了半刻钟,镜郎挽了湿发出来,在廊下随意一瞥,正要回屋去,忽而脚步一顿。蓦然见了个人影,陈之宁好个美少年,贵公子,成了个落汤鸡,丧家犬,全身湿淋淋的,简直才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狼狈不堪,镜郎先是一怔,继而怒道:“你还在这儿做什么,也不避雨去!是跪傻了么!”

陈之宁挨了骂,仍是压着脑袋,也不看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扭头就走。他膝头的伤上加伤,紫上加青,教雨水一淋,几层衣料压下来,蹭着伤处,更是疼痛,走路不免趔趄,再加上大雨砸到面上,视线模糊,青砖地又滑,走了几步,便是一滑,还好身手矫捷,雨幕里手舞足蹈一阵儿,站住了,再低头往外走,没出两步,又是一绊,这回结结实实地往前一扑,重重地一响。镜郎隔了老远听见,也觉膝盖一痛。陈之宁却恍若不觉似的,趴了片刻,硬撑着起来,又要走,镜郎狠狠跺一跺脚,皱眉道:“做张做智什么!过来,我看看,摔成什么样儿了?”

陈之宁像只呆头鹅,头发湿淋淋的,隔着雨幕看镜郎,只是迟疑着不动,镜郎怒道:“干什么,还要我出去请你!”

陈之宁这才“哎”了一声,上了年纪的老头儿似的,一步一步挪回去,镜郎等不得,早已气咻咻地回屋子去了,陈之宁一身水淋淋地进屋,门槛儿前铺着的花草毯子旋即洇得透湿,他还待说话,兜头罩下来一张干燥的葛布帕子,就听见镜郎淡淡道:“让他们烧了热水再送来,打发两个人伺候你洗头发。”

陈之宁愣愣地点了点头,也不敢动,立在门口便去拆发冠,青灰色的直裰湿成了深灰颜色,让带着雨滴的风一吹,尽管强忍着,还是打了几个寒颤,镜郎见了,咬了咬唇,攥住他的手腕,口中道:“……罢了,这雨一时半会儿才能停,你过来,这一身都湿透了,换身衣服,我看看你的伤。”

陈之宁脑袋上顶着干布,跟着他进去,好似个乖娃娃,怎么摆弄便怎么动,镜郎让他脱衣裳,他也就听话站在榻边脱,身上湿得透透的,他便脱得赤条条的,擦净了身上的雨水,胡乱披了件镜郎的袍子,头上换了张布巾顶着,只呆呆地盯着镜郎不放,镜郎揭开白瓷香炉的盖儿,往里头放了几片梅花香饼,倒了一杯茶,见陈之宁一径站着,不由好笑:“怎么和个傻子似的,坐啊!”

陈之宁便在案几对面坐了,期期艾艾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接了镜郎递来的茶,一口喝了一半,暖了暖身子,半晌才挤出来一句:“怎么不用麒麟髓了?”

镜郎随口道:“出来得急,带的不多,这里也没处配去,随便用些什么香,也就罢了,出门在外,还讲究这个做什么。”

陈之宁露出一脸的心疼来,镜郎瞪他一眼,无奈道:“我看看你膝盖。”

镜郎这件道袍做的宽大,墨蓝色杭缎,绣了兰与竹,陈之宁没系衣裳,就这么大喇喇敞着,将两腿抻着,压在金银花迎枕上,让镜郎看。他颈项上,脸颊上,都被太阳晒作了小麦颜色,但身上仍是颇为白皙,修长身条,腹肌漂亮,大腿与腰肢,亦是结实有力。视线顺着腰腹滑下去,那话儿粗长,本是垂在腿间,让镜郎看了几眼,便不安分地探头探脑。

镜郎白了他一眼,再往下看去,膝盖上层层叠叠,乌青发紫,一道一道,全是搓衣板上的横杠印子,还有几处破了皮,皮肉往外翻着,墨绿色的膏药糊着伤处,被雨水冲化了,格外可怖。方才那一跤摔得不轻,小腿上也摔出了两块淤青,蹭破了皮,红肿一片,渗着血丝。

到底是打小的好友,拿捏他是一回事,见他伤的这样重,心疼又是另一回事。

镜郎看了几眼,不敢再看,转身往妆台屉子底下一阵翻,拿出一匣子药膏,往陈之宁面前一摔:“喏,镇抚司上好的金疮药,还有云南的白药,自己选了上药。”

“镜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