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听得夫人此问,沉思片刻,心中却并无什么波澜,仍颇为平静。
他并非不晓得如今的情势。二弟权位在手,亦得父亲青睐,若他是长子,定然顺理成章继承齐家家主之位,绝无其他可能。齐云也一向自知才干逊于二弟,只是他这人性情淡泊,对这些名位也无什么执念,更从未嫉妒过齐婴。
他当他是自家兄弟,当他是需要自己照顾的人。他是齐家长子,是弟弟们的长兄,旁人对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或有诸多非议,可齐云自己却从没有什么其他念头。
比起家主之位,他更看重家族的安泰,二弟是有大才的人,若他执掌齐家,定然能保得家族长盛不衰,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同他苦苦相争?何况如今大梁的局势云谲波诡,若自己坐了家主之位,也无十足把握能守护家族安稳,倘若父亲最终属意敬臣,他必然心甘情愿成为弟弟的臂助,绝无二话。
他只是担心若晖会不舒服。
她是韩家的嫡长女,当初嫁给自己,也有一部分因由是因为韩家看中他嫡长子的身份,若之后他未继任家主,恐怕韩家那边会颇有非议,若晖……兴许也会为难。
他不在乎什么家主之位,只在意身边的人是不是过得欢喜。
韩若晖透过桌案上的铜镜瞧见自己身后丈夫的神色,见他眉宇间一派清明,又似乎隐约透着对自己的怜惜之色,便已知他心中所想。
他二人青梅竹马,又成婚多年,早已知晓彼此的性情。齐云就是这样的人,随和到了骨子里,也谦让到了骨子里,几乎从不与人相争,她当初爱他,也是爱他的这份风骨、这份淡泊。
韩若晖叹了口气,在铜镜中与丈夫视线交汇,脸上也露了丝笑,说:“罢了罢了,你心里若没有疙瘩,我又计较个什么劲儿?我其实只是张罗这宴席张罗得有些烦了,这才抱怨几句,也不是真往心里去。”
齐云见她夫人脸上笑意明朗,知她是真的并未介怀,心下立时松了一口气,为夫人捏肩于是更加殷勤,还笑着说:“是是是,夫人大度,夫人大度待此事过去,还得让敬臣好生来谢过他嫂嫂才好,让他也晓得夫人的辛苦。”
韩若晖撇了撇嘴,没再顺着这话说下去,换了个坐姿,又将丈夫推走,说:“得了得了,你快去休息吧,别在这儿烦我。”
齐云当然不走,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到夫人身边坐下,执灯为夫人照明,夫妻二人一同熬了个通宵。
时至初七,齐家府门大开,广宴众宾。
登门的贵客多不胜数,险些就要踏破齐家的门槛,往来贵胄络绎不绝,各自都备下了奇珍异宝,一来是敬献给如今在朝堂之上平步青云的小齐大人,二来也为讨好左相齐璋。
庆华十六年,齐璋已五十有四,虽仍高居相位,但于朝事已不若前几年那样抓得紧。
众人觉得这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相爷生了齐云和齐婴这一双好儿子,足可以早早从位子上退下来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了。想那长子在尚书台稳扎稳打,次子又在枢密院独揽大权,这齐家已经是登峰造极贵不可言,相爷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家族有此倚仗,众宾客便越发觉得相爷气韵威严,此夜端坐在正堂主位之上,虽少言寡语却让众宾不敢高声语,心中甚是敬畏。
不过众宾客把眼风一转,又瞧见了此刻宴席上齐家的另外两位小公子:三公子齐宁,四公子齐乐。
说起来,这两位庶出的小公子就不如他们那二位兄长来得成器了。四公子齐乐今年十七岁了,上一个乡试年才勉强算考过,得了一个举人的功名,三公子则比他弟弟还离谱些,今年已经十九岁了,还连乡试都没考过,更谈不上去摸会试的边儿了,枉费齐家特意请了王清王先生亲自教了他二人多年。
众人一看,心中略略一平,想这齐家如此肥厚的沃土,那不也是栽出了几根烂葱么?可见自家的子孙也未见得就是多么的不成器,只不过是比不过齐云和齐婴罢了……
他们如此这般想过,心头便终于一宽,再转头看了一圈,又见着了齐家旁支的各式人物,却独独没瞧见今日这宴席的正主:齐二公子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至今仍未露脸。
这下儿可急坏了今日登门的众宾客。
他们可是挤破了脑袋才在今日挤进了齐家的大门儿,又一个个费钱费时地四处搜罗奇珍的贺礼,就为了在这位平步青云的小齐大人跟前露个脸,以获得这位大人的提携和垂青,若是这个正主今日不露面,那他们岂不是白折腾了?
众宾心下大急,继而纷纷交头接耳相互打听,后来才听说是小齐大人今日应召入了宫,想来是还在陛下的御书房里,一时耽搁了时辰。
梁皇的身体近年一直不大爽利,前几年本已经有了要戒五石散的意思,结果这两年不知怎么又沾上了,还吸食得比原来更加起劲儿,身子当然是每况愈下。百官们面上虽然喊着陛下千秋无期,实则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却都纷纷算着他薨逝的日子,并都觉得不会太远了。
这种大半个身子都进了皇陵、就剩一个头皮点儿露在外头的人,还拖着人家小齐大人说什么朝事!建康的贵胄们一个个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表面上虽言笑晏晏,暗地里则纷纷不着痕迹朝齐府的大门口扫去,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齐婴赶紧出宫回府。
大抵是众人的祈愿太过虔诚以至于感动了上苍,到了宴会的中段齐婴终于姗姗来迟。
众人先是听见齐府门口传来车轮辘辘和铜铃摇曳的声响,继而便纷纷引颈张望过去,于是就瞧见那位名声煊赫的大梁枢密院正使、如今官居正二品的齐家嫡脉,缓步从府外踏进门来。
二十四岁的齐敬臣,同三年前相比殊异良多。
当年他方行冠礼便在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随后一路升迁至官四品,彼时固然惊才绝艳,却仍有些少年模样。如今三载过去,他的气韵越发稳健,周身的书卷气更是淡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久居高位之人所独有的深沉,那双漂亮的凤目更显得华美,将他心中的所思所想一概遮掩得密密实实,不能被外人窥见分毫。
80. 岁月(2) 非他不嫁
他此时行来, 竟有种威压之感,令在场的男子纷纷退避,又引得女子们心如鹿撞,不管是未出阁的闺秀还是嫁了人的夫人, 都禁不住暗暗脸红, 心想这位齐二公子果然无负盛名, 是个任谁见了也要赞叹称许的人物。
他并非是独自回府的,身后另有两辆宫里的马车, 车中的贵人下了车,众宾方才瞧见来者的真容:乃是六公主萧子榆, 以及四皇子和四皇子妃。
先说这六公主吧。
这位殿下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年近双十, 这建康城中的闺秀但凡抓点儿紧的,连孩子都要有上好几个了, 偏偏她还未招驸马, 据说是一心一意痴恋着齐二公子,立意非他不嫁, 于是拖着拖着就拖到了如今。
她也不犯愁,大约是心里早已将齐婴看作了自己的夫婿,于是就觉得有无那一纸婚书也不紧要了,当年她妙龄之时就整日追在齐婴身后跑,如今长大了便更不知道避嫌,已是十分从容坦然地接受着旁人非议的眼光。
再来说这位公主的四哥和四嫂。
四殿下萧子桁前年成了婚, 娶了傅家的嫡女傅容为正妃, 如今二人成婚已有两载。
四殿下生性颇为风流,成婚两年,抬了三个娇娘进屋, 偏傅家女儿是个脾气顶好的,怕不是将女德女训背了个滚瓜烂熟,一点儿也不拈酸吃醋,四殿下但凡有看中的,她就没有不点头的,一一帮衬着撺掇,很是贴心,令四殿下一跃而成为了建康城中一众王公羡慕和景仰的对象。
四殿下同傅家女儿的这桩婚事当年曾在朝中引发一轮热议,毕竟谁也没想到这两个看似不搭边儿的人会凑成了一双,自然难免瞠目结舌。不过后来众人也回过味儿来,觉得这桩姻亲也甚是对路子:四殿下本就是亲近世家的出身,如今娶了世家的女儿,往后便更能得到世家的支持,同三殿下萧子桓打起擂来也就会更有底气一些,甚好,甚好。
只是不健忘的贵人们却还记得,六公主和四皇子妃在三年前曾在齐二公子的别第闹出了一番矛盾,彼时这当小姑子的还曾当众掌掴了嫂子,这便很难不成为姑嫂间的一个心结。如今四殿下和傅家女儿成婚两年,姑嫂间却仍没什么话说,此时一前一后进了齐府的门,也照旧是谁也不看谁,实在颇有一些尴尬。
好在这府上的贵人们没有一个是不懂眼色、不会做戏的,遂纷纷忽略了四皇子妃和六公主之间的那点子不自然,在向几位殿下行过礼后,便纷纷迎上了齐婴这位正主,一时道贺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齐婴这厢被众人围住,四殿下则带着妻子和妹妹前去见过左相齐璋和夫人尧氏,两方见礼后纷纷落座。
萧子榆虽然和齐婴之间八字还没一撇,但这几年却一直将齐璋和尧氏看作了自己的公婆,但凡有机会同二老见上面,便要百般殷勤地上前侍候一番。
齐璋威严,她不大能搭上话,自然便要在尧氏身上使劲儿,只见公主殿下亲自为尧氏奉上香茶,巧笑倩兮,道:“今日父皇留敬臣哥哥留得有些晚,耽误了府上的宴席,恐怕也让夫人担忧了吧?”
尧氏早年也觉得让公主这样伺候自己十分不妥当,也曾推辞不受,结果却发现她越是推辞,这位殿下越是殷勤,如今便索性不跟她推来挡去,受了这盏茶,又客气道:“公主言重了,敬臣在朝为官,这是他的本分,莫说只是晚归了一时半刻,便是彻夜议政也是正经的道理,陛下留他是器重他,哪里又能称得上是耽误?”
一番话说得妥妥帖帖周周全全,让人摘不出一点不恰当来。
萧子榆还没接上话,便听四哥笑斥自己道:“相爷与夫人宽宏大量,哪像你这般不识大体?”
萧子榆听哥哥当着二老的面说自己的不是,自然甚为不满,回过头暗暗瞪了他一眼,又见他四哥正了正脸色,同左相和尧氏道:“今日是敬臣生辰,他出宫时我们又恰巧遇见,便忝颜不请自来讨一杯酒水,若给府上添了麻烦还请相爷和夫人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