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那样温吞又明亮,将那个少女眼底所有的东西都映照得分外明晰,让他一眼就瞧见她那时小心翼翼掩饰的所有情意,有他所熟悉的那种小小的娇气和依恋,还有一些他不曾见过的情绪,隐隐沉重,千回百转,又悲喜难辨。

就在那样一个瞬间,齐婴十分清楚地意识到:

……她爱他。

那是一个少女最干净又羞与人言的情愫,比此夜月色还要清透,比满池风荷更加潋滟,可在此之外,又似乎有些比恋慕更加沉重和深切的感情,正隐隐约约地萦绕在那个小姑娘眼底,看起来竟有些隐忍和苦涩。

他的心忽而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78. 猫儿(5) “小东西,真没良心。”……

他很难说清那一眼在他心里留下的感受。

齐二公子平生见多了女子的恋慕神色, 亦有许多比眼前这个小丫头更加外露张扬的,他瞧见的时候从来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连一点感触都不会有,非要说的话, 只会感觉到无奈和麻烦, 譬如对萧子榆, 譬如对赵瑶,都是如此。

可那个刹那他看见沈西泠那个眼神, 心中却被她掀起明显的褶皱,当初从祖母口中听闻那日真相时心中的感觉又重新来了一回, 甚至比乍闻时还要强烈。他既有些局促, 又觉得心仿佛被猫儿爪子轻轻轻轻地挠着, 那种感觉很微妙,他说不清。

更麻烦的是在这些微妙之外, 他还会心疼她。

她总是很容易就能让他心疼。

从他头回见她开始就是如此, 彼时她跌坐在城门的雪地里,满身的落雪, 抬头看向他的那个眼神甚是空茫和疲惫。他知道她是渴望被救的,但也许是她所历的波折太多,让她已经胆怯于求救,于是她看起来是那样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

他很懂得那样的眼神他有时也会那样。

当父亲和叔伯们执意做出一些在他看来并不恰当的决断的时候,当枢密院中十二分曹激辩争执的时候,当朝堂之上陛下向他递来那些隐约带着试探的眼神的时候, 他都会这样欲言又止。

他寡言, 并非因为无话可说,而是有时既知言之无用,便倦于再同人争锋。

那是很无奈的事情。

他初见她的时候她还那样小, 才十一岁,却已经有了欲言又止的眼神,那样克制,那样疲惫,那样苦涩又隐蔽。

几乎一下子就让他心生怜悯。

他救她,固然是因为受她父亲所托,可是在那之外也有些别的东西:他有些明白她,而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个早慧的小丫头似乎也有些明白他。

这是很玄妙的事情。

后来他把她留在风荷苑。

他平生也尝施恩于人,得他荫蔽者难免贪婪,得一之后还贪求更多,屡屡令他厌烦。他从没指望过沈谦的女儿会和旁人有什么不同,毕竟她有一个传言中贪婪成性、品行不堪的父亲。

但她真的不同。

她从不贪求什么东西,并非假意伪饰,而是本心洁净。即便他待她宽和,她也牢牢守着她认为的那些本分;即便他后来日益偏爱她,她也依然如此,并不倚仗他的怜惜贪求别物,仍然对旁人给予她的任何一点善意深深感激。

她就是这样的人,干干净净的人。

她也许还另外存了一些不为他所知的傻念头,以为自己所得的一切都是她本不该得的,是以经常露出克制又闪躲的神情,而这让他更加怜惜她。他很喜欢她的懂事,但有的时候也觉得她太过于懂事了,他很清楚,太懂事的人泰半都会受委屈的。

此刻她仍然以这样的目光看他。

依恋,爱慕,可比这些更多的是克制、忍耐,以及淡淡的,仿佛已经被她默认为是寻常的苦涩。

他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

他原本早已想好,同小姑娘说开,再帮她厘清男女情爱与长辈亲情之间的殊异,即便她拆解不清,他之后也会慢慢同她疏远些,让她的情意渐渐散去。可是如今她露出这样的眼神,却仅仅在那一个刹那就推翻了他早已安排好的计划,她又一次让他不忍心,让他说不出拂她意的话。

他本不应当心软的。

他和萧子榆算是自小一起长大,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他都不会对她心软。他对她的忍让来自于对她身份的尊敬,可对沈西泠不一样,他会真的心疼她,一想到那些话会让小姑娘听了以后暗暗伤心,他就觉得说不出口。

还是再等等吧……

等她再长大一些他再同她说……或者,等她再开心一些,他再同她说……

齐婴无声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从袖间取出一个匣子递给沈西泠。

沈西泠没有立刻接,打量了那个匣子一眼,问:“这是……?”

齐婴看她一眼,伸手把匣子打开,沈西泠坐得远看不清匣子内的东西,此时便不自禁地靠近他坐着,就着明亮的月色一看,才见匣中放的是一只草蚱蜢和一只草兔子。

她很惊讶,露出怔愣的神情,被齐婴瞧见了,他便扬眉一笑,问:“不是你之前说要么?现在怎么这么惊讶?”

沈西泠被他问得哑然,心中那种依恋他的感情一时更加浓烈,仿佛要从她狭小的心间漫溢出来。她努力地收敛着这种情绪,强自稳了稳心神,在他身侧低着头答:“我没想到公子还记得……”

她低着头看着那只匣子,见那两个小玩意儿编得细密结实,比上回他给她编的那只更漂亮更精细,她心中于是更加剧烈地波动着,又听他说:“你难得同我讨什么东西,我自然记得。”

“收着吧。”

他把匣子递到她眼前,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也离她愈发近,自花会之后她还是头回与他这样靠近,一时那被她严防死守月余的感情便又有要不受控制的趋势。

天知道那一刻她有多想偎进他怀里去可她又不能。

她真是唯恐自己哭出来,此时便花费了全副心力去收束眼眶中翻涌的泪意,一时便顾不得接他的匣子。齐婴以为她仍在闹别扭,不想再要了,想了想觉得也还是不要逼她,于是默了一会儿,道:“这个你也不想要了?也无妨,那就……”

他还没说完,沈西泠也还没来得及解释,卧在齐婴膝上的雪团儿却醒了,喵喵叫着撑起身子来,还伸出小爪子要去玩儿匣子里的小蚱蜢和小兔子。

猫儿哪里懂什么轻重,一爪子下去兴许小蚱蜢和小兔子就要散了架,沈西泠根本来不及思索,便下意识地从齐婴手上把匣子抢了过去,紧紧护在怀里,还看着雪团儿补了一句:“不行!这个不能分给你!”

她一着急,声音也变得挺大,一副火急火燎被踩了尾巴的模样,结果说完才意识到不妥,感觉越发在他面前露了怯。沈西泠脸涨得通红,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果然见那人正含笑望着她,她于是觉得自己像碰了火,连忙又垂下了头。

齐婴看了一眼小姑娘紧紧抱着小匣子的模样,心中柔软更盛,膝上猫儿仍在作怪,他把它抱起来,未免小姑娘尴尬就没再提小匣子的事儿,只转而问:“那这小猫你还要不要?不要我就还给陛下了。”

沈西泠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看着他,问:“啊?这……这还能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