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嘲笑江左奢靡之风,称连梁皇一国之君都耽于五石散此等不入流的玩物,可谁又明白,他陷入世家泥沼而不得动弹的苦楚,最后只有纵情声色才能一缓心中郁结。
亦是情非得已。
而萧子桓听得梁皇此言,心中则掀起惊涛骇浪。
他近来虽得父皇倚重办了不少差事,但父皇却从未说及立储之事,且一直在此事上态度暧昧,而他眼下这话……难道已经决意让自己入主东宫?
萧子桓闻言自然心中狂喜,但眼下却不能露出喜色,他稳了稳心神,问梁皇道:“父皇是说齐二有不臣之心?”
萧子桓同齐婴的关系不远不近。齐婴是他四弟萧子桁的伴读,他们这些皇子幼时在一起读书,是以他同齐婴也自幼相识。这位齐二公子天资卓绝却懂得藏锋,并不好与人争胜,他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若非他是四弟的伴读,他们之间也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今日他在屏后,见齐婴对父皇十分恭谨,办事尽心又刻意避开封赏,心中觉得他对皇室并无不敬,可听父皇的意思,似乎对此并不满意。
果然梁皇冷哼了一声,冷声道:“他折返建康之后先回了齐家去见他父亲,随后才来见朕,倘若他是魏臣,他敢如此行事么?历朝历代,哪有臣子胆敢视家族重于朝廷?世家狂悖如斯,他们甚至已经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了!”
萧子桓听言低下头来。
的确,父皇所言在理。凡天下之臣,无一人敢视家重于朝、视父重于君,唯独江左大梁不同,世家官宦树大根深,惯于藐视朝廷,南渡三十余载至今,已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有些事是不能提的,不说破时大家纵然心照不宣,却尚且能粉饰太平,可一旦被人点破,那些久久压抑的不平之感便会从心里破土而生,翻腾起滔天的浪来。此刻萧子桓眼中浮现狠戾之色,右眼下的泪痣也显出些许狰狞,压低声音对梁皇道:“倘若父皇忌惮他,不如……”
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沈家覆灭之后,其势力为三姓瓜分,其中齐氏获益最大,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确皇室不能明着把齐家人怎么样,但若要暗中杀掉一个人,就算对方是齐敬臣,也并非全无可能……
不料他话音刚落,梁皇却冷嗤一声,反问:“你杀了他谁去平外患?石城之乱贻害已久,满朝文武莫可奈何,他才上任几个月便逼得顾居寒退兵,还将北魏朝堂搅成一池浑水。如此权术,除了他谁能做到?你?还是拥护你的那群饭桶?”
语出严厉,堵得萧子桓无话可说。
他低下头,谨慎地问:“那父皇的意思是……”
梁皇长叹一声,扭头望向窗外,沉吟良久,颇为阴森地说:“眼下国难未平,自然要用他,而在这之后……”
萧子桓听见他父皇停顿了一下,那张苍老的脸上浮现他许久未见的狠辣之色。
“……这样的人要么废了,要么杀了。”
齐婴在出御书房不久后便在出宫必经的宫道上遇见了萧子榆。
她领着几个宫女等在路旁,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抬头一瞧见齐婴,那双跟她哥哥极为肖似的桃花眼便乍然亮起,立马撇下一干宫人朝他跑过来,杏色的裙裾飞扬如彩蝶。
苏平一瞧见六公主,便知眼下自己不适宜留在此处了,他十分贴心朝齐婴躬了躬身,道:“小齐大人,那老奴就送到此处了。”
这时萧子榆已经走到跟前,还不等齐婴说话,她便抢着道:“苏总管快回吧,本宫替你送他出宫。”
苏平陪着笑,连连称好,随后便带着宫人纷纷退下。
萧子榆抬眸看着齐婴,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模样,齐婴叹了口气,替她缓解了这番尴尬,当先问她道:“公主怎么在这儿?”
这一下挑起萧子榆的话头,她用那双潋滟又妩媚的桃花眼看着他,背着手撒娇道:“自然是来等你的,我听人说你今天早上往宫里递了帖子要入宫,就一直等着父皇召你,都在这儿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她喋喋不休,若放在平时齐婴大概还会耐着性子听她说完,但那天他确实已经深感疲惫,便打断了她,道:“殿下如不介意,还是边走边说吧。”
萧子榆被他打断,又瞅了他一眼,觉得他对自己不耐烦,一时骄纵的脾气便上来了,撒了个小火,道:“你就这么不耐烦同我说话么!还要边走边说?是想早点出宫去从我身边逃开?你就一点也不想我?”
说完便眼圈一红,一副要哭的模样。
齐婴见她要哭,一时也不好待她太冷,只能耐着性子对她说:“没有……”
萧子榆不依不饶:“怎么没有!”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答:“我只是有些累了。”
萧子榆抬头看了看他,确然见他神情疲惫,眼中还有血丝,人又比月前瘦了许多,知他所言不虚。
她一向痴恋他,见不得他有一点儿不好,一听他说累了,立刻方才所有的脾气都化为乌有,对他说:“你……你是多久不曾休息了?怎么脸色这样差?唉……我们,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吧,你早些回去休息……”
齐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两人并肩朝宫外走去。
萧子榆虽然体贴他,但她也委实舍不得这么快就将他送走,她毕竟是好久不曾见过他了,此时是能走多慢就走多慢,一步能走完的路硬要拆成两三步。
她走在齐婴身侧,想同他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问他这次在南陵的见闻。她问一句齐婴答一句,虽每一句话都应和了,可就是让她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宫门很近,纵然萧子榆走得极慢,没过一会儿也就走到了,齐婴停住脚步侧头看她,说:“殿下留步吧,臣这就出宫了。”
萧子榆看着他清清冷冷的眉目,正如她这连月来日思夜想的那样好看,心中的不舍更是浓郁,只想将这作死的宫门一口气封了,让他哪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她身边才好。
她眼巴巴地瞅着齐婴,说:“你就不能去我宫里坐一会儿再走么?你这一走,我又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你……”
齐婴看了看萧子榆,担心她像上回那样搬出萧子桁来留他,他今日委实疲惫,也喝不动酒了,眼下只想速速离宫。
他想了想,安抚萧子榆道:“三月初清霁山的花会,若公主得闲,倒可与四殿下同来,届时便又能见到了。”
萧子榆眼前一亮,也才想起花会之事,掐指一算也只有区区几日了,遂一下子高兴起来。
她抿了抿嘴,两颊染上酡红,整个人瞧上去艳若桃李。
“哦,花会,”她声息婉转,眼神带着撩拨看向齐婴,“你想我去么?”
齐婴垂下眼眸,平静地答:“洒扫以待,蓬荜生辉。”
萧子榆笑起来,脸红红地对他说:“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自然要去,拉着我四哥一道去傅家哥哥和韩家哥哥定然都要去的,也不知容儿妹妹去不去,若她也去,咱们人便齐了。”
齐婴一听萧子榆提到傅容,眼中的神情有些微的变化。
他想了想,说:“你既然想她来,那我改日问问她吧。”
萧子榆听言一愣,问:“怎么?你这几日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