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端正正地向尧氏和齐璋行了礼,低着头答:“见过左相,见过夫人,小女是方筠……小字文文。”
尧氏笑道:“早听敬臣说起过你,昨儿敬安和敬康回来后还一直夸你漂亮来,快走到近前给我瞧瞧。”
沈西泠没想到这位宰相夫人竟是如此和气,听她叫自己走到近前还愣了一愣,她抬头悄悄看了齐婴一眼,齐婴向她点了点头。
沈西泠于是规行矩步地向坐床走去,走到尧氏身边,微微抬起了脸。
这般近地端详起来,便让人越发能瞧出沈西泠的漂亮。
有些人美则美矣,却只适宜远观,若近看便能瞧出许多瑕疵,譬如两只眼睛不一般大,譬如鼻子些许的不直,譬如脸上的肌肤粗糙而不平整。可沈西泠无论怎样端详都是一副甜甜蜜蜜的长相,任人怎么看都说不出有什么不好,且她眼神明亮清透,体态又轻盈端直,一副贵女的体面派头,很是讨人喜欢。
尧氏只有齐婴一个孩子,家中的子嗣又都是男丁,因此素来贪爱那些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别人家的女孩儿若让尧氏瞧见了,大半都要爱不释手地抱在跟前。赵瑶之所以得她那般宠爱,也同此理。如今见了沈西泠这样漂亮的女孩儿,心中很是欢喜,夸她道:“我还道是家里几个孩子胡说,原来真是宝卷上画的一般漂亮的小丫头!”
一旁的齐璋也瞧见了沈西泠的模样,却微微皱了皱眉。
沈西泠虽生得更像她母亲,但眉梢眼角之处也有与父亲沈谦相似的地方。齐璋与沈谦相识多年,对他很是熟悉,如今见了沈西泠,虽并未立刻就将她与沈谦联系到一处,可心中却隐隐觉得这小姑娘瞧着面善。
依稀……与沈谦有些神似。
37. 入府(3) 带点撒娇的意味,既像个孩……
他暗暗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次子, 见他神色从容地让婢子在坐床边添了一个凳子,此时已经十分平静地落座,眼神安定滴水不漏,倒瞧不出什么不对。
齐璋又看了一眼沈西泠, 开口问道:“这位便是方家小姐?”
齐璋为官多年, 纵然此时神色和煦身着常服坐在坐床上, 仍给人以威压之感。沈西泠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躬身道:“见过相爷, 正是小女。”
齐璋审视着她,沉默了一会儿, 说:“令尊于齐家有大恩, 我早当酬谢, 今日才接小姐入齐府,实在怠慢, 请小姐勿怪。”
这番话虽是客气, 但听起来却让人不能不惶恐,如此分量压在一个晚辈身上, 直让沈西泠深觉自己受不起,连忙恭顺地道:“相爷折煞小女了。”
齐璋看着沈西泠在自己面前欠身,无论措辞举止一应都十分得体,皆是高门贵女的做派。只是他记得那方毓凯乃是寒门出身的官员,家中十分清贫,如此门户竟能教养出这样举止得宜的女儿, 未免让人生疑。
齐璋心生疑窦, 只是随后便又发现沈西泠衣袖间露出的手并不如贵女那般细腻白皙,多有长年做活儿留下的痕迹,手背处依稀还有冻疮, 倒确像个出身寒门的,心中的疑虑于是略微淡了些。
不过像齐璋此等久居高位之人,大半都多疑,见了沈西泠的手仍未放心,端起坐床小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又似乎闲话家常一般地道:“巴蜀乃天府之国、兴龙之地,当年南渡之后,我还曾陪陛下一同去过,百姓勤于劳作又乐善好施,很让陛下欣慰。”
他将茶杯放下,又微笑着看向沈西泠,问:“如今我是多年不曾去过巴郡了,方小姐可会说西南官话?蜀语与吴语不同,别有一番韵味。”
坐在一旁的齐婴闻言眼神一闪,心知父亲是在探沈西泠的底。
她这样自小长在建康的小姑娘,哪里会说什么西南官话?齐婴眉头一皱,正要代她圆场,却听沈西泠从善如流地答:“乡野粗鄙之语实不敢污相爷尊耳,但若相爷有意听音感怀,小女便斗胆献丑,为相爷说一段巴郡当地的童谣。”
齐婴闻言心中暗暗一动,又见齐璋点了点头,随后便听沈西泠俏生生地说:“胖娃胖嘟嘟,骑马赶成都,成都又好耍,胖娃骑白马,白马骑得高,胖娃耍关刀,关刀耍得圆,胖娃吃汤圆,汤圆吃得多,胖娃屙驼驼。”
这童谣是不是巴蜀之地的齐璋并不知道,但这女娃娃一口蜀语倒甚是地道,利利落落地蹦出来,很是熟稔的样子。
齐璋心中对她的身份于是又信了几分,这才姑且放下了怀疑,笑道:“乡音甚妙方小姐请坐。”
堂屋中的婢女于是为沈西泠也添了个位子,在齐婴的另一头,两人隔了甚远,沈西泠坐下的时候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也给她投来一个眼神,却是似笑非笑的。
好像……在夸奖她似的。
沈西泠莫名有点脸热,又有点开心。
他二人的这一下对视倏忽间便结束了,齐璋都没注意到,却落在了尧氏的眼里。她却不像齐璋那样疑心沈西泠的身份,却转而有别的心思:瞧这个情形,敬臣同这位方家小姐莫非……
自齐婴去岁行过冠礼之后,尧氏便一直对他的婚事颇为上心。她虽然一向懒得管男子们的朝堂之事,却也闹得清如今敬臣同六公主之间的那些渊源弯绕,知道敬臣如今是被天家捆绑着,这婚姻之事便得不知道拖到何时才能办了。
她因此一直替自家孩子感到冤屈,心想这么拖着岂非耽误了他正经的好姻缘?只是敬臣又素来冷情,也不见他待哪家闺秀格外上心,难免令尧氏忧心他是被这些个糟烂事烦扰了,以至于对姻缘之事生了排斥之心。
如今见他如此关照方家小姐,尧氏心中倒稍定,只是又转而生出另一桩忧虑:这文文今年才多大?是不是太小了些?
尧氏心中发愁,想了想,问沈西泠道:“不知方小姐今年芳龄几何?”
沈西泠答十一岁了,尧氏应了一声,心道果然岁数小,想了想又问:“生辰在何时?”
沈西泠抿了抿嘴,看了一眼齐婴。他不曾跟她说过方筠是何时生的,现在她该如何答呢?
还没等到齐婴的提示,尧氏先笑道:“你瞧敬臣做什么?他本事再大还能管人是何时生的了?你便照实说就是了。”
堂屋内的丫头们听言都捂着嘴笑,沈西泠脸更烧起来,沉默了一会儿,答:“……二月廿四。”
尧氏闻言掐指算算,见已剩不足两月,心想如此一来她便算十二岁,虚岁十三,正是豆蔻之年,有那成婚早的女孩儿十三便嫁人了,如此一来敬臣还不算太离谱……
尧氏在心中为次子一通筹谋,沈西泠虽然没有看出来,可齐婴和齐璋都晓得尧氏的心思,纷纷露出无奈的神情。齐婴咳嗽了一声,打断母亲的思虑,道:“今日带文文回来,若父亲母亲没有异议,往后她便暂居在府中。恰王先生过几日就来府上讲学,这学塾便算是恢复了,到时她同瑶儿一起去听学,我也不算枉费了她父亲的一番托付。”
齐婴这话说得一语双关。他口中所指沈西泠的父亲自然说的是沈谦,落在齐璋和尧氏的耳朵里便想成是方毓凯。
齐璋闻言点了点头表示应允,尧氏则慈眉善目地从坐床上坐直身子,拉住坐在一旁圆凳上的沈西泠的手,说:“好孩子,往后便当这里就是你的家,安安心心住下吧。”
从嘉禧堂出来,沈西泠如蒙大赦,觉得心上轻松不少。
齐婴同她一起出来了,吩咐下人去将她的箱子搬进往后她住的院子,带着她在齐府宽阔的后园中漫步。
齐府的后园如同风荷苑一般,也有许多名贵花木、也有许多假山小池,只是所有东西都比风荷苑多上、大上几倍,走在其中更加容易迷路。
沈西泠跟在齐婴身后走动,心想此处便是自己日后要生活的地方,一时有种新奇之感。正四处打量,忽然听到齐婴问:“你还会说巴蜀之地的方言?”
齐婴的声音染了几分笑意,似乎心情颇为愉悦,沈西泠抬头看了他一眼,果然见他凤目中一片和煦。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嘴角不要上扬,力持沉稳地答:“嗯,我怕穿帮,提前做了点功课。”
齐婴见小姑娘一副明明心中得意表面上却竭力装得平静的模样,不禁摇头失笑。
沈西泠见他笑了,心中愈加快活,嘴角还是忍不住悄悄翘了起来,望着齐婴的眼睛明明亮亮,虽什么都没说,却分明是一副等待人夸奖的模样。
齐婴怎么会看不出来?他顺着小姑娘的意思,夸她道:“嗯,真聪明。”
他夸她的声音甚是柔和,像小时候她写好了一帖字后父亲夸奖她的语气,又依稀与父亲不同。她得了他的夸奖心中欢喜,也像小时候得了双亲夸奖时一般,可依稀,也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