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过是一句淡淡的话罢了,却更拨动了郑卿卿的心弦。
她感觉自己有些眩晕,满耳都是太傅那低沉好听的声音,同时又愈发悸动起来,起身时仍不免恍惚。
她依稀见?太傅看了自己一眼,那双凤目华美无比,眼中的情致却又很寡淡,偏偏正因此而令人前仆后继,拼命想在他眼中留下痕迹。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极了。
这?时她听见他问:“小姐是王家女儿?”
他又跟她说话了。
郑卿卿心中狂喜,连手指都在发颤,她连忙抑制住失态,继而答:“小女是郑家女儿,名叫卿卿。”
“郑家?”太傅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想不起了。
她太想与他攀上些关系了,于是连忙解释:“小女的堂兄是庆华十七年的进士,蒙大人抬爱,亲笔点了榜眼的。”
这?便说的很确切了,只是说实话,齐婴依然记得不是很清楚。
郑熙的官位毕竟有些太低了,且这?些年齐婴的学生又实在太多,他确然已经记不太清郑熙是谁。淆山之乱后很多官员的调任也并未全都经过他的手,绝大部分是尚书台初拟、后续由韩非池和李巍过目,他亲自过问的事情只有最紧要的那几桩而已。
不过太傅博
学强识,思索片刻后还是想起了郑熙是谁,同时也想起了这?些年他的遭际,此时再看眼前的这?个女子,便不难明白这一出背后的渊源了。
这?样的事于太傅而言实在不新鲜,他推挡得太多,已然有些疲倦。只是今日这个女子在眉间点红痣的这?个做法莫名令他有些不快,他沉吟片刻,随后对那女子说:“请你堂兄来见我吧。”
郑卿卿一愣,问:“什么?”
太傅已不再看她,神?情愈发寡淡地答:“既然他求,我便给他一个结果。”
郑熙匆匆跟着堂妹从房中来到八角亭见齐婴时已经汗流浃背,比多年前初来建康在贡院应试还?要紧张百倍,以至于他刚走到齐婴面前便立刻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惶恐道:“学生郑熙……拜见?老师。”
他堂妹郑卿卿也追着他一同来了,本以为他和太傅有师生之谊,见?面后总该是其乐融融,说不准还?会稍带着说一说她的事,却没想到堂兄一来就行?这?么大的礼,惊惶之下连忙效仿,也是跪在了太傅大人身侧。
园中静谧,深秋时节连虫鸣之声都几乎没有了,太傅的声音显得尤其冷清,说的是:“你我之间并非君臣,不必行?此大礼起来吧。”
这?话很中肯,可郑熙却不照办。
他不单不站起来,反而还?“砰砰”给太傅磕了两个响头,咬牙大声说:“学生愚钝,当初软弱无能未能助老师脱困,又受奸佞所惑罔顾社稷,实在羞愧难当!”
他似悔恨莫及,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七尺男儿泪洒当场:“老师寄我以重望、委我以大任,可恨我竟忘恩负义,既有负恩师、又愧对黎民,请老师责罚!”
语罢,又是“砰砰砰”三个响头,个个磕得实在,八角亭的地上都见血了。
而齐婴早已不会被这些打动了。
他垂目看着此时跪在自己身边的人,眼中依稀有些悲悯,大约也想起了一些旧事,想起当年郑熙他们刚刚登科时他曾带着他们一同去过怡楼,桌案之上这?些未经官场浸染的青年各自直抒胸臆,言谈之间指点江山,正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那时他以为自己会带文文离开这?些朝堂是非,心中暗暗将这?江左的未
来寄于这些青年的肩上,只可惜后来一切都面目全非,他的希望也终归是落空了。
这?或许便是所谓世事。
齐婴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开了口,郑熙只听到他声息平静,和多年前他在怡楼关照他们时一模一样,对他说:“事有更迭,人有殊途,常情而已,我已无意再去厘定,也盼你不要再囿陷其中。”
夜色冷清。
“至于往后,”他的声音更淡了,“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我处事必会公允,无论是你还?是他人,只要为国尽忠于民有利,皆不会无用武之地,你大可以放心。”
他的言语很简单,而这?些话虽乍一听显得很平淡,可细听起来却又让人觉得沉甸甸的,更让郑熙满头冷汗。他越发低地埋下了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且他隐然感觉到……他的仕途,已经完了。
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还?能做什么,应当继续祈求陈情么?还?是应当索性放弃……他知道自己并不比李巍和张德慈差,更比如今许多新晋的官员更加干练,他只是走错了路。
……一步之差。
而这?时太傅已经缓缓起了身、不再给他机会剖白,转身朝亭外走去。
郑卿卿没有想到他会就这样走了,也听不懂他方才与堂兄之间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她挂念的事只有一桩,便是在这个男子冷清的眼底寻找风月。
她着急地抬起头想要叫住他,恰此时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她。
她骤然一喜,心中雀跃非常,可耳中却忽闻他言:“朱笔点痣固然灵秀,然于郑小姐而言却未必恰当,往后便莫要如此了。”
那便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声音依然低沉好听,只是神情寡淡冷漠,拒人于千里。
与他和那个女子在一起时……截然不同。
尽管齐婴回房时已经尽力放轻了脚步,但他走到床边时,床榻上安睡的那个女子还?是被惊动了。
她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睛却困倦得睁不开,兴许是闻到了甘松香才知道来人是他,又迷迷蒙蒙地问他:“……你回来了?”
她看起来睡得很舒服,被子好好地盖着,漂亮的脸蛋儿有淡淡的红晕,那只露在被子外面的小手也很暖和,令他放心。
他的心情不知何故突然转好了一些。
他轻轻应了她一声,又动作小心地在她身边躺下,没一会儿她便自动自发地靠了过来,软绵绵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黏人精。
他不自觉地笑了,又在她眉间的红痣上落下一个爱怜的吻,在她耳边哄她,说:“睡吧。”
她大概已经困极了,因此只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随即便又睡着了,呼吸绵长,乖乖巧巧的。
他也闭上了眼睛。
波月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