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个长期的买卖了,而且省时省心,她算得很精明。

不过这样的买卖不是谁都愿意做的。

那些零散的小布庄,自己没有门路找到能够供给白叠子的田庄,是以泰半愿意同沈西泠合作,但那些自己门路甚广的大布庄,自然不愿意平白让利给他人,于是就不买沈西泠的账。

这事儿当然合理,沈西泠也不强求,最近一年只顾自收拢着小布庄的生意,聚少成多,亦是很可观的一笔进项,且如今她置办了自己的田庄,白叠子的价钱比从田先生那里进的还要低,这笔生意就更有利可图。

只是这其中另有一个麻烦。

沈西泠和她照顾下的那些小布庄,买入的白叠子要么来源于田先生、要么来源于沈西泠自己的田庄,自然价格便宜,最后做成的织物成本也低;那些不肯与沈西泠合作的大布庄虽然能买到白叠子,但这几年这织物的行情一路看涨,各地的田庄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有利可图,于是纷纷抬高了白叠子的价格,这就导致沈西泠这头儿的织物比其他家都更加便宜,而且细算起来还便宜了不少。

这于沈西泠来说当然是好事,可是于那些大布庄而言却是坏事。

大布庄的掌柜们一看自家的织物价高而利薄、卖出去的又少,怎么会甘心?于是便将这事儿捅到了织造行会,状告沈西泠他们布庄贱价售卖、扰乱白叠子织物的买卖秩序。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商人逐利,为了赚取利润本来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沈西泠抢占了先机,比旁人先行一步,自然得利。那些大布庄如今这样办事,无非是出于眼红,自己上不去便要绞尽脑汁把别人拽下来罢了。

所谓行会,说起来也是近几十年才兴起的新鲜玩意儿,乃是当今天下商道兴盛所应运而生的产物,旨在调解同行之纷争、肃清行业之风气、护佑行业之利益。

说起来好听,实则有人的地界却都难免勾心斗角藏污纳垢。江左的各个行会,亦为行业中的大庄所操纵,他们不过是换了个头脸与人争利罢了。这织造行会听了那些大布庄的一面之词,又为了讨自己背后大庄的高兴,便勒令沈西泠和她荫蔽下的小布庄提价,很是蛮横无理。

沈西泠虽然性子好,又一向与人为善,但在商言商,她也不是软柿子,怎么可能别人说什么她就照办什么?世上总有天道公理,她正正经经做买卖办生意,大家各凭本事就是了,让她提价让利,那是万万不能的。

哪成想,这织造行会办起事来竟是极为出格,今日宋浩堂之所以突然登门,便是因为有一个投靠了沈西泠的小布庄今日被一伙人打砸了,整个铺子如今乱成一锅粥,掌柜的现在就坐在大街上哭嚎,一门心思要上吊。

沈西泠一听这消息便眉头紧锁,当先问:“他们是单砸了铺子,还是也伤了人?”

宋浩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答:“这次是只砸了铺子,但据说也撂下了话儿,说若是再学不会规矩,下回便没这么容易了。”

沈西泠听说那掌柜的人没事儿后略松了一口气,随后依然面色一沉。

她确乎同小时候不一样了,那时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即便受了欺负也隐忍克制,如今却有了脾气。且她大约是因为在齐婴身边待得久了,不自觉便与他越发相像起来,此时脸色一沉,隐隐便让一旁的人感到了些许压力。

众人都不敢做声,沈西泠顾自沉默了一会儿,旋即起身往门外走去,说:“走吧,先过去看看。”

被砸的小布庄在秦淮右岸,掌柜的姓冯。

沈西泠小时候未免受人轻视,多半将谈生意的场面让六子代为周旋,后来她长大了,便渐渐开始亲力亲为。这位冯掌柜她曾有过一面之缘,是最初两方开始接触的时候见过的,后来等谈妥了,具体的事宜便是宋浩堂在操持,她于是再没见过他了。

哪成想如今这第二面倒见得轰轰烈烈:这位冯掌柜身长七尺,年纪也逾不惑,眼下却像个垂髫稚子一般坐在铺子门口嚎啕大哭,引得建康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众人频频侧目、议论纷纷。

沈西泠的马车停在他的布庄前,当先掀开车窗往外瞧了一眼,见他那布庄给人砸得全不能看了,不单布匹被撕被污散落得到处都是,便是铺子里的木架都没能免遭毒手,给人砸得稀烂,满地狼藉。

沈西泠虽然从商不过三年,却已经懂得此道的艰辛。为商不易,尤其是生意不大的小掌柜们,总是更加艰辛。沈西泠对她自己的生意倾注了数不尽的心血,若今天是她的布庄被人砸成这样,她定也心痛如绞,推己及人,她自然便能懂得冯掌柜此时的难受。

她一刻也坐不住,连忙在水佩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宋浩堂和六子已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此时已将冯掌柜从地上扶了起来。

沈西泠见他哭得满脸是泪,脸上还挂了彩,一时心里更是不好受,只能劝他先进去坐着缓缓。

只是冯掌柜那时大约已经有些脱力耳鸣,对沈西泠当时的劝慰毫无反应,沈西泠一看这情形,也晓得眼下多说无益,同宋浩堂和六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遂一左一右扶着冯掌柜将他带进了房间,沈西泠随后也进了去,水佩和风裳在她身后关上了布庄的门。

冯掌柜缓了好一阵才算是恢复了神志。

他一睁开眼,当先瞧见铺子里一地的破败,一抬头后看见眼前的人是沈西泠,于是又是一阵呜呜的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同沈西泠说:“方小姐……方小姐,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他情绪激动,又悲声难抑,沈西泠怕他出什么事,赶紧让水佩和风裳给他倒水喝,六子机灵,瞧出眼下他恐怕喝不进水,索性把茶杯接过,半是软半是硬地给冯掌柜把水灌进去,勉强让他平静了些许。

沈西泠见他安静了下来,便也缓声宽慰道:“冯掌柜请放心,我当初既与各位达成约定,遇事便也绝不会躲避。行会行事如此蛮横,与山野盗匪何异?建康城乃天子脚下,自然有礼法纲纪,冯掌柜莫要惊慌,此事我们占理,定然能讨回一个公道。”

她话音刚落,那方才刚平静下来的冯掌柜便又激动起来,连连摇头,望着沈西泠说:“天子脚下?礼法纲纪?讨回公道?”

他一连三问,随后惨笑一声,问沈西泠道:“方小姐可知织造行会背后是何人主事?”

沈西泠从商三载,虽尚且不曾同行会打过什么交道,却早已听说过他们的名声,此时听得冯掌柜发问,她沉默了片刻,答:“是傅家的旁支,傅宏。”

87. 端倪(2) 说起来,沈西泠跟在齐婴身……

说起来, 沈西泠跟在齐婴身边时近三年,倒是对世家之事颇有几分了解。

如今三姓,以齐家为贵,韩家次之, 傅家再次。

齐氏一门, 单是家主齐璋这一脉便出了三位二品以上的高官, 凡江左政务,无一能不经齐家人的手, 可谓真正的权势滔天;韩家亦是显贵,韩大将军韩守邺至今仍手握兵权, 在军中声望极隆, 尤其是四殿下萧子桁也有韩家一半血脉, 若他日后继承大统,则韩氏一门更要随之水涨船高。

傅家落在最后, 却是稍有些尴尬。

家主傅璧虽是当朝右丞, 但江左历来是右卑于左,朝廷百官敬齐璋多于敬他, 倒让这个右丞之位显得很不实在,加之如今傅家衰落,上一辈领兵的人死的死老的老,兵权又向韩家倾斜,这便使得傅氏一族愈发不景气起来。

只是人常言破船仍有三千钉,傅家如今虽大不如前, 却仍是江左最为显赫的门庭之一, 且正是因为他们在朝中和军中不比另外两姓,是以在商道上花的功夫便尤其多些,倒是比齐家和韩家更有门路。

傅宏的名声沈西泠一早曾听说过, 是傅璧的三叔,算起来还是齐老夫人的弟弟,如今应是耳顺之年了,据说年轻时同他姐姐一般是个作风狠辣之人,织造行会背后的人正是他。

沈西泠心思犹自在转,耳中又听冯掌柜接道:“不错,正是三姓中人!江左之地,世家的人便是天,他们要来分一杯羹,谁还敢说一个不字?公道?公道就是狗屁!在他们眼里一个铜子儿也不值!”

他又气又怒,再次落下泪来,痛哭流涕,哀声道:“前些年熬啊熬啊,好不容易熬到沈家倒了,本以为那般处处受制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过去了,结果沈家完了傅家又来了!这样的日子到底得过到什么时候!”

冯掌柜目眦欲裂,沈西泠则……乍然愣住。

沈。

……她着实有许多年没听过这个字了。

自从三年前被齐婴救下,旁人就多称她一声“方小姐”,而他则唤她一声“文文”,没人再提起她真正的名姓那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禁忌。

她的父亲从小就离她很远,真要说起来,也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们血脉相连的东西。她对于自己的出身从没有什么明确而深刻的认识,她只是沈西泠,是她父亲母亲的女儿,与那个传闻之中富贵无极最后又轰然覆灭的家族毫无干系。

她对那个家族毫无感情,听别人谈起它也不过是像在听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故事,可是有的时候也不尽然那个家族曾经的主人,毕竟是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