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泠同齐婴细细地说着她这一路上的见闻,说她买下的那些田庄是怎样的情形,说她路上见到的山川河泽,说她打过交道的那些掌柜和伙计。本来不是话多的人,可一见到他,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齐婴一直在听她说,见她说到高兴的时候会微微坐直身子,说得有些累了的时候又会在他膝盖上趴一会儿。他眼里一直有笑意,清清浅浅的,却始终缭绕着她,在她问他意见的时候又会用清冷而低沉的声音应答她,只要她问,定然就会得到他的答复。
他是那样的温柔和可靠。
那夜太过美妙了,沈西泠完全不想同他分开,明明她也是刚刚从外地赶路回来,一路奔波也甚是疲惫,可是那时她却完全没有倦意,只想一直跟他说话,或者哪怕不说话,只是这样在他膝头安安静静地伏着也很好。
但她怕他累了,心想他今夜应酬必然耗费了许多心神,明日还要去上朝,他应当要早些休息才是。
沈西泠强压着对他的不舍,抬头问他:“公子可觉得累?明日还要上朝……”
她虽然这么说了,但那些温温柔柔的缠绵之色却藏在眉梢眼角,心中极舍不得他,又听他说:“无妨,再听你说一会儿。”
沈西泠仰头看着他,两人的视线对上,那一时便有种奇异而玄妙的感觉在两人心中生发,他们都有些明白,又都有些不明白。
说不清。
沈西泠只觉欢喜,就那样断断续续地一直同他说话,时不时又被他喂了两杯姜茶,后来实在说累了,也仍舍不得分开,就伏在他膝头装睡。
一开始她是真的没打算睡,只想借此在他身边赖一夜,结果他以为她困了,就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拍着拍着她便真的困意涌上,禁不住睡着了。
她于是没瞧见,在她睡着之后,他望向她的眼神是何等复杂。
秋夜风凉,小姑娘却在他膝头睡着了。
她似乎对他毫不设防,明明是个很懂得戒备的谨慎性子,在他面前却总是这样就好像她养的雪团儿,别人一抱它就朝人家伸爪子,可却会在沈西泠面前主动露出柔软的小肚子。
这样的情意并非朝夕之间可以一蹴而就,他们在一起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堆叠起来才有如今不单她对他如此,其实他对她亦然。
三年前他曾经试图斩断她对他朦朦胧胧的情丝,可最后却因为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而心软了,于是他错过了那个机会。有些机会是不能错过的,否则此后就再也不会有,他错过了那回,此后果然越来越无法拒绝。
他甚至渐渐有些迷茫了:他无法拒绝她,是因为不忍心么?还是因为那也暗合了他的希望?
也许母亲说得没错,甚至当年兄嫂说得也没错,他对她的确……有些不轨的心思。
他眼中划过一丝略显无奈的笑意,随后又隐隐变得沉重起来,再看向她时便眉心微皱,似乎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为难之处。
想起她的出身,想起他的处境,想起他的家族。
他在困惑,也在动摇。
秋夜极静,望园仿佛一个与世无争的角落,在这里他们都能得片刻的自在,他也能短暂地卸下满心的沉重,安安静静地享受着和小姑娘待在一起的时光。
他知道他不应当像此时这样草率、应当更仔细地去考虑许多事情,甚至他方才根本不该容许她越过那条无形的边界。
但是……今夜就先这样吧。
仅仅是今夜。
86. 端倪(1) “他们是单砸了铺子,还是……
次日沈西泠醒来的时候, 齐婴早已上朝去了。
她在自己的房里醒来,起身的时候门外的水佩和风裳听见了动静,便双双进来伺候她梳洗。
沈西泠没想到自己昨夜竟睡得那么死,连怎么回的握瑜院都不晓得, 难免有些汗颜, 又同水佩和风裳问及此事。
两个丫头听言都是捂着嘴笑, 风裳一边笑一边答:“还能是怎么回来的呀?自然是公子抱小姐回来的。”
沈西泠一听,一张漂亮的小脸儿红了个透。
他抱她回来……
……她竟然睡得那样沉, 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
沈西泠脸颊嫣红,一边悄悄埋怨自己, 一边又暗暗替自己开脱, 心想许是待在他身边让她太过安心了罢他怎么都不叫她呢?
才不都是她的错呢。
这日秋高气爽、天阔云淡, 沈西泠用过早膳后有些犯了懒,也兴许是害了秋乏, 便难得打算歇息一天, 不出门去看她的生意了。
她今日也确实没有心思干别的,昨夜同那人在一处时的光景总是在她心上盘桓, 他的言语举止都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令她时而欢喜甜蜜,时而又莫名有些忐忑忧思,心里便再也装不下别的事了。
她原打算今日好生歇一天,去忘室挑两本书充门面,以掩饰她偷偷想心思的实情, 从而免去被水佩她们几个笑话的窘况, 哪料人还没摸到忘室的门,便听子君说六子带宋浩堂登了风荷苑的门。
这是桩挺少见的事儿。
说起来这宋浩堂也算是有造化的,三年前不过在布庄中打理布匹染色之事, 后来却因为白叠子织造而受到沈西泠的倚重。沈西泠觉得他为人忠厚,早年间走南闯北又见识颇丰,这几年便尤其抬举他,从田庄购置到分号开设,许多事都请他出谋划策,如今倒比卢掌柜更有脸面。
他是个办事得力的人,鲜少会登风荷苑的门,如今他来了,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沈西泠一得了信儿,秋乏立时褪了个干净,当即让子君把人请至正堂。
收拾停当到了正堂,沈西泠见宋浩堂眉头紧锁,心头自然一凛,落座后便问:“宋先生亲至,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麻烦?”
宋浩堂向沈西泠问过好,连婢女们给他上的茶都顾不上用,只颇有些沉重之色地对沈西泠拱了拱手,道:“冒昧登门打扰,还请小姐莫怪确乎有一桩麻烦事……”
宋浩堂说的这桩麻烦事,拆解起来倒有些说头。
几年前推出去的那一批白叠子织物质地细腻而价钱低廉,引得百姓追捧,在建康城中引发了一波热潮,小布庄也因此得利,从半死不活的边缘被捞了起来。后来沈西泠趁着势头未歇,接连开了几家分号,如今已经很成气候。
只是白叠子织物虽是个新鲜玩意儿,但商人本性逐利,在她挑头以后便陆续有其他布庄跟风,竞争在所难免。
沈西泠对此倒并没有什么意外,生意之事原本如此,她无意也无法垄断这门买卖,钱总要大家一起赚,理所当然。但其他商人想立刻从这门生意里分一杯羹也并不那么容易,只因白叠子的种植那时尚未在江左铺开,原料的来源本身有限,这便成了他人入门的一道门槛。
沈西泠据此想出了另一个生财之道。
田先生在闽广一带的田庄甚是广大,白叠子种了许许多多,单沈西泠那几家布庄本就吞吃不下。她于是干脆将他冗余积压的白叠子尽数买入,又转卖给建康城中其他的布庄掌柜们,另还请孟莺莺将白叠子织物的织法教给他们,条件是从他们的利润中抽两成作为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