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对他来说,哲学和表演,所起到的功用也是相似的,都有一定的作用,但颇有限,但并不能说是不喜欢,真正不喜欢也没有天分,就不会走到现在了。陈子芝说:“这种技巧……在心理学上是有危险性的,可能这种认知妨碍了我,我没有产生过尝试的想法。”
他们在讨论的,已经不是剧本了,更不是其余演员谈戏时的口气,这主要也是因为他们作为演员,学历都过于优异,交流习惯难免排挤其余参与者。张诚毅就听得云里雾里,金助理也有点跟不上,转头去给陈子芝张罗午饭。车内两人不自觉反而得到安静交流的环境,王岫说:“实际上就算你想,或许也做不到。很多体验派老戏骨都会这样来建构人物,但这种手法也是有门槛的。”
陈子芝最受不了的,就是专业门槛,他一下挺直了身子,语气满是傲气:“门槛在哪?”
“在于对人性和社会的客观认识。”王岫看着陈子芝,他好像只是在说表演,“当然,还有自己。”
“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想要什么,就很难建立稳定的基点,他对世界的认识,也会因此波动不定。”
王岫丝毫也没有靠近陈子芝的意思,甚至还挪开了距离较近的手,似乎不愿给他任何受迫的错觉。但这么做效用不彰,因为他的眼睛没有片刻离开过陈子芝,“如果连了解自己的自信都没有,永远也没有办法自信地去认识他人。”
陈子芝一下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自己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在这双黑得过分的眼眸中都无所遁形。这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有时候面对王岫,就像是面对另一个自己,只是这个版本的自己,更加无情也更加恶劣,他当然会把陈子芝的弱点一眼看透,甚至让他都兴不起反驳的勇气。
和邪恶双胞胎做朋友,有时候滋味并不怎么样,他垂下眼,并没耍脾气,反而有点儿求饶的味道:“认识自己……有时候是不是有点儿残酷了?这世上大多数人的自己,撇去那点装饰,好像……都没有什么认识的价值。”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吗?”王岫说,他的语气有些吃惊,但这吃惊是虚伪的,实则是为了那刻薄的评判而做的埋伏,“当然世上大多数人的自我都很丑陋,充满了人性的缺点但是,如果你连缺点都不能承认,无法连自己的缺点一起去爱,那谁还会爱你呢?”
这已经不是在说表演了,而是赤裸裸的攻击,陈子芝猝不及防,不禁对王岫怒目而视,王岫这完全是在歪曲事实,他哪里不爱自己?如果他不够自恋,怎会被顾立征一眼相中,来做王岫的替身?同样是在这辆房车里,王岫自己亲口对顾立征说的话,这会儿又被他给否认了,而陈子芝却还无法指出这一点,因为按理这番对话除了王岫、顾立征之外,不该有第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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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冷不丁埋伏了一手,还在给他下套呢。王岫见没得手,也不气馁,而是又笑了:“不好意思,说着说着,带到个人生活上去了。不过,这道理对演员也一样适用,毕竟这一行,很看重个人魅力。”
他的语气也变得更加专业起来,显然是回归了正事儿,“尤其是要拿奖,除了演技稳定,演员本人的个人风格也很重要。目前来看,你在这两点上都还有潜力可挖。演法上是可以加以改进,现在用的技法,可以迸发出很好的华彩段,但不够稳定。”
“你想拍戏拿奖,一两段华彩表现不足够,那种只能在短视频平台做营销,可评审组对全片的输出质量还是有要求的。”王岫说,“你和我一样,是偏体验派、方法派的方向,那么,我建议你还是开始有意识在表演中培养这种角色的独立感。这样也可以提高表演专注度,有这么几个技巧,你可以随意参考……”
接下来,他传授的就是一些个人的小招数了,怎么建立入戏和出戏的仪式感,如何从剧本中去建设角色的独立人格。陈子芝听得也非常认真,大概是他的心思也随之不知不觉有所沉淀,不再那样杂乱无章,虽然还没练习新法子,但这之后一整天的戏,他也都跟上了没落下风。
毕竟复工第一天,戏都没有太难的,除了早上的小插曲,其余都很顺利,收工时,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昂,刘导也叫陈子芝和王岫一起去吃饭:“冯芸差不多快半杀青了,明天就离组,再回来得最后几场戏了,一起吃饭算给她送个行。”
这两个主演离组的时候,剧组除了拍一些群景、空景,就是赶排冯芸的单人戏,三个主演犹如穿花蝴蝶,你来我走,以冯芸的分量,离组之前大家吃顿饭也是应该。按照以往,陈子芝不会拒绝,但今天他却出奇地没有心情:“导儿,明天我有大戏,您也看到我今天这状态了,我想回去琢磨剧本……”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为了戏而回绝社交,刘导闻言一怔,打量陈子芝几眼,倒有欣慰之色:“也好,饭杀青时候还能吃,你回去多对对词儿是好的。岫子,你”
“他不去,那我得去了。”王岫看着不太热衷,却也配合。刘导听了,眼睛在他和陈子芝之间来回看,但两人表现得倒都很正常,他干笑几声,也不敢接茬了:“那走吧,冯芸行李应该都收拾好了。”
一帮人其实也都是从影视城往市里走,陈子芝也不闹腾要和王岫一辆车了,回程在商务车上,闭着眼不断尝试想象崔澄这个角色。但毕竟是新技巧,可能又受了王岫那番话的影响,有些不得其门而入,没什么效果,反而闹得有点晕车。
回到租房,草草吃了晚饭,又开始看剧本。顾立征发了消息过来,陈子芝也拍了几张照片给他,说自己今天被导演骂了,正在琢磨戏,如此草草打发顾总大概又要出发去美东了,临行前按说该试着再聚一聚,但现在陈子芝是毫无心思应酬他了。
剧本一向是越看越薄薄了之后,又有一个越看越厚的过程,陈子芝从头到尾翻看剧本已经至少十来次了,这一次试着把崔澄当成一个完全独立的角色,从小开始建筑细节,又觉得看得还不够,很难完全想出并记下那海量细节。他和刚学游泳的旱鸭子一样,用力折腾却还是不得其法,难以漂浮,“一定有更省力的办法”,只是他还不得其门而入。
“不行。”
他在学习上没有任何架子,习惯于求助专家,以便最有效率地学会最多知识。陈子芝第二十次构建细节,又觉得有点不对味时,就给自己果断叫停了,他撕下面膜,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拿起手机就发消息。
【珊瑚漫步:你吃饭回来了吗?】
【珊瑚漫步:管杀不管埋,这个表演方法,你讲得太简单,反而把我困住。现在原来的演法我也有点不会了,这邯郸学步你必须负全责。】
【珊瑚漫步:开门,我过来找你了。】
【珊瑚漫步:今晚,咱们非得把崔澄琢磨得一清二楚才行!】
第87章 第87章 构建崔澄
虽说是送行宴,但陈子芝不去,王岫大概也就是去打个转,给冯芸一个面子,不过一个多小时就回来了。他在外应酬一向是不喝酒的,甚至筷子都少动,熟人也都明白他这个讲究,陈子芝过去的时候,王岫都健完身了,地上还散放着哑铃什么的。他人在卧室,给陈子芝开了门,就回去换衣服了。
要是从前来叫起的时候,陈子芝巴不得跟过去,哪怕不上手,饱饱眼福,说几句咸话,撩得动撩不动的,至少他自己爽了。但这会儿他满心都是学习不顺带来的挫败感,进门后,见沙发茶几上摆了打开的剧本,立刻就过去,检查王岫是怎么给剧本做标注的。卧室的门半敞着,他也没往里看:“你对剧本做的标注也不多呀。”
王岫第一时间没回话,过了一会,慢慢腾腾地走出来,还绕到厨房,给陈子芝拿了一瓶起泡水:“脑子里已经存在一个很丰富的人格了,剧本标注一些关键词就行。”
的确,陈子芝看他在剧本上,标注的基本都是情绪词,提防、审视、改观、悲伤、克制等等。有些台词下面还有两重标注,一些标注还给了音乐符号一般“渐强渐弱”的指示,提示自己在台词中完成情绪的转换。
如果演的就是自己,那么的确只需要这些提示,就可以表达出类似的情绪,也可以做得到位这就是表演课入门的内容了,先表达自己的情绪,等到能够随时随地顺着指示,去表现出相应的情绪了,再进行下一步,就是琢磨角色,试着想象角色在当下情境中的情绪。这门功课是编剧无法代劳的,在编剧描绘的场面中,不可能每个人的心理都照顾到,只有主角能有资格享受心理变化特写,可配角也不能空白啊,就得靠演员去补全。
如果是入行就当主演,揣摩功夫肯定是不如配角打拼出来的演员那么扎实,在这点上,陈子芝和王岫无法比,王岫很小就开始演配角了。不过当时,作为童星,角色也很简单,表演任务不重,就顺着剧本的要求去呈现简单表情即可,哪怕是在一些大的冲突场面,孩子的心理变化是不会太复杂的,也就是导演现场给点拨两句的事儿。
“我也是从主演开始,编纂这种复杂人物小传的。因为当时给的剧本特别简单,葛导信奉的也是原生态演技,有时候剧本都没有,就给你含糊不清的讲几句,叫你一遍遍在那里走,他拍到满意的素材为止。”
今晚说是来谈工作,就真的只是在谈工作,王岫说:“这种拍法,其实非常消耗演员,甚至有虐待的嫌疑,会让演员本身处于一种非常焦虑不安的状态里,这样完全发自内心的情绪,肯定胜过演员刻意去表演的情绪。不过,这种是绝户型合作,他没有什么御用演员,大多数演员拍完一部就不会再合作的,除非是气质比较合,不需要怎么磨,结果就能让他满意的那种。”
葛导是王岫第一部电影的导演,他对王岫的意义就不用提了,王岫出道即影帝,葛导绝对占八成功劳。陈子芝没想到他对葛导的评价居然如此客观,不禁说:“那你就是气质很合的那种演员喽?怎么后续也没和他再合作了?他和别人拍的片子,好像也没有这么好的成绩了。”
“或许是吧,”王岫一哂,“但我俩其实关系很差。要不是我背后的靠山,他得罪不起,他早就把我换掉了。他对我的表现其实是很不满意的。”
这就难怪了,大多数演员,对让他们得奖的导演,必然都是推崇备至,一提到就得帮着猛吹,毕竟吹导演就等于是吹自己,还能落个知恩念旧的评价,稳赚不赔。陈子芝也没想到,王岫和葛导还有这样一段龃龉,不由追问:“他不满意你?他连你都不满意他还满意谁呀!”
他倒没有讨好王岫的意思,但正因此,这夸奖就更显得真挚了,王岫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一翘:“他倒不是想换角,而是觉得我的表演还不够真诚不过,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想,别人都不怎么赞成,那他可不就更生气了?”
“这么说……”
陈子芝明白王岫的言下之意,“你确实没有跟着他的节奏走,而是用你这独门绝招来糊弄他?”
“嗯。”
他们两个人,其实哪怕不亲热,只是聊闲篇,也都挺有意思的,的确算谈得来,彼此都觉得省劲儿,也能明白情绪上的点。王岫承认得很爽快,“当时我才十几岁,也是年少轻狂,拉着不走,打着倒退。那个片并不是我本人想演的,而是他们硬塞给我,说我既然想演戏,那就先试试看是不是这块料,如果能从葛导手下历练过来,他们也就不拦阻我了。”
“进组后,被这么折腾了三天,我就觉出不对来了,那会儿对演员权益的保护还没现在这么到位,超时工作是常态。你想,十几个小时,全组人围着你,就拍一个踱步的镜头,这其实可以归类为职场霸凌了这要是导演说了该怎么演,我们办不到,也就算了;导演什么也没说,演员完全不知所措,这样干拍,对演员本人的情绪是非常不利的。”
“当时也年轻,也不知道这是葛导的习惯,还当是故意针对我,那就非得和他干到底不可,这样反而下决心把戏拍完。”王岫侃侃而谈,陈子芝想象十几年前,面容犹带青涩的王岫,一脸怼天怼地的中二病模样,不由得也是暗笑。他倒相信这绝对是王岫能做出来的事,这人活在世上,可绝不是生来受气生来输的。
“那你就想,既然导演想看到最真实的你,你偏不,反而要维持那种对角色的表演状态?”
他顺着问,王岫点了点头,瞅着陈子芝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笑意,大概是因为他平时也少有这样高效的交流:“我想,你不要我表演,要拍我本能的反应,那我就非入戏演给你看不可。不是剧本写得潦草吗,我就自己编呗。”
“那个剧本,实在是晦涩,总共就没几页,全是莫名其妙的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做莫名其妙的事。我就试着自己去填充,把角色小时候的成长环境,都自个儿写出来,慢慢的又丰富了很多小细节、小习惯,到最后活像是真有这么个人,普普通通,从小长得磕磕绊绊,心里充满了少年的痛苦,还有对世界本能的热忱……这个人慢慢就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