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接过,才看一眼上头的字,心就急促鼓动起来,“绘画社员资料登记表”。

他就这样,入了绘画社。

正统的绘画总先从静物素描起头,拿一支碳笔,按点,线,面的笔触落在纸上,葱圆的方的十字的石膏模,再苹果橘子香蕉,一样样轮番着画,小满喜欢画自己那些信手拈来的画,但也并不觉得素描枯燥,不知不觉的,就总在画室里留到最末。

一日,他又是最末一个走,出去时,发觉边上的教室内还亮着灯,他在窗边好奇地朝内看了一眼,觉得那一个孤零零坐在里头做着雕塑的人有几分眼熟,不由自主的,脚步就停驻下来,待到看清楚那个人,他又完全怔住了。

竟是洋文补习班上他那位玩世不恭的同桌宋煦和。

这会儿,他围着围裙,手里拿着把塑刀,正对着一具还没成型的泥坯小心翼翼塑着,专注得几乎整张脸都要贴到那泥坯上去了似的。

与在补习班上时全然是两幅面貌。

煦和暂搁下塑刀,下意识抬起头,目光恰和立在窗边的他对上了。

他显然也认出了小满来,有些惊讶似的,又很快一笑,大大方方朝他挥挥手。

小满回了一笑,像被什么牵引了似的,就推门走了进去。

这一间里又和绘画教室不一样,扑面来的,全是塑泥特有的气味。

煦和笑说一句,“真没想到,我们还是同校。”

小满笑应一声,眼睛落在他塑了一半的人头的塑像上,远看时还并没什么大的感触,近了一看,内心才发出感慨:何等精细的活。

从脸上细小的褶皱,到每一缕胡须,头发丝都是一刀一刀地精雕细琢出来。

他看得有些呆,煦和看见小满手里拿的画,却也觉得新奇,征得他同意了,就拿过来,一张接一张地看,几张都是普通的素描,画得不错,但也称不上多出彩,要还他时,才发觉某一张的背面还有一幅画,画的是两个人像,一个韩先生,另一个洪先生,并不是正经素描,也没用什么画工,但就不过简单的几笔线条,难能可贵还把人的形态样貌抓得一精二准。

特别韩先生,他平日里讲课时那副紧皱着眉的惯有神态跃然纸上,简直呼之欲出。

煦和一怔,仿佛第一回认识他似的看他,心里想,他倒很有些天赋。

他一边却笑着,口中仍是没什么正经地道,“想不到,你还是个人才……”

小满本就为自己的无聊之作被人瞧见而有些发窘,听出他话里的淡淡调侃,脸颊不由的微微发烫,隔了会儿,也指一指那尊他塑了一半的雕像道,“我不敢当。你才是人才。”

他这话听起来也像是调侃,其实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确对他改观,甚至有些佩服。

煦和却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微一低头,然一抬起脸来,还是不大在意地笑,“现在看是不大像样,你过些日子再来看,我保证大不一样。”

小满受他感染,也一笑,“那好。我过些日子再来看。”

过几日,周末在洋文补习班上再遇到煦和,两个人就好像已相熟了似的同时笑起来。

少年人的心思简单,彼此心底里又多少都有些相互欣赏的意思,一个主动些,另一个也有交朋友的意愿,恰好还是同校,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

煦和不欢喜读书,一心扑在雕塑上,身上因此熏陶出一些浪漫气质,他又天生一副笑脸,对女性尤为体贴,少不得总是引起误会被人缠上,实在无法脱身了,只有装模作样跟人交往个两天,最多两天。

作为朋友,小满对他这点其实不大赞同,和他说起过一次,煦和没太放心上,他也就不再多话。

煦和在学校里是这样,在校外的洋文补习班上,又有一个叫榕榕的舞小姐盯他最紧。

榕榕大约只是艺名,看样子年纪还没到二十,大概入行没有多久,身上的风尘气也还并不很浓。

现在时兴书卷气的装扮,虽是舞小姐,榕榕却也留了一头学生式样的齐耳短发,鼻梁上架着细边框平光眼镜,脸上只是薄施脂粉,穿一身洗旧的蓝布旗袍,脚上踏着绊带皮鞋。

她看煦和出手大方,像个小开模样,生得又俊朗,少不得就起了碰运道走捷径的心思。

煦和说什么,不论听没听懂,她都捂着嘴笑,别人还都没反应过来,她就立即窜出一句话来接嘴,投向他的眼神里显露出一种灼人的热忱。

煦和自然不能看不出来,内心也觉得有些烦扰,但他本身就是不喜跟人扯破脸皮子的性子,便只是揣着明白装傻,嘻嘻哈哈着,就不露声色糊弄过去。

榕榕也并不愚笨,碰了几次软钉之后,知道这一个眼看是不成,便又转将目光投到了他身边的小满身上。

开始她只想着,他两个既然是玩在一起的,那他的家境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后来,看他不怎么声响,也不大欢喜笑,看起来是冷淡,其实性子倒要比煦和稳重许多,便觉得自己几乎是真有一些心动了。

小满却不比煦和,她一靠近,往往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先接了翎子,提早一步和她隔开距离,一些也近不得的模样。

榕榕终于觉得没意思,又大概是觉得坍台,连了几周,洋文课都没过来上。

煦和笑问小满,“你怕女子?”

小满很干脆地答,“不怕。”

他笑得更厉害,“那你为什么躲那么远?”

小满半开玩笑说,“我又不是什么小开,怕她寻错了人。”

和他相处长了,他说话也不自觉带了一些那种没正经的调子。

煦和却敛了笑,认认真真说,“其实,我也不是小开。”

当时,小满只当他是随口说说,后来才知道并不算假话。

煦和的曾祖父早年是苏州城内有名的木匠,积攒起一些资本后,乘船到了上海,经营起家具生意,也曾有过发达的时候,但到了他这一代,家族里闲散怠惰的人多,其父又不善经营,诺大家业最后只萎缩成一处不大不小的旧厂子,依靠着从前积攒下的老本勉强维系着表面上的光鲜。

一日散学,煦和兴冲冲地去画室寻小满,见了他,立刻就从自己书包内拿出几份报纸对他摊开,笑指着副刊上的漫画插图对他道,“你看,你画的是不是有一些像这副刊上的,你要不要试试看去投稿?”

小满看过去,看着那几副漫画,眼神光亮了一下子,很快又暗下来,“这个稍后再谈。”

煦和多少有些猜到缘由,又笑问一声,“怎么。考砸了?”

他有些苦恼似地承认,“洋文……”

期中成绩下来,国文算数还都过得去,唯独那门洋文,虽是有周末补习,下的功夫也最多,只因是从没接触过的,就还差强人意。

煦和就不响,突然想起什么,他又微微一笑,“我倒认得个朋友,洋文学得极好的。可以为你引荐一下。”